專訪歷史學家李察.奧弗里(下):歷史會不會重演?戰爭的人間啟示

聯合新聞網 洪仕翰
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是驚人地相似,透露出危險正在迫近。左為1945年原爆之後的廣島...

▌接續上篇:〈專訪歷史學家李察.奧弗里(上):窮盡一生的二戰史研究〉

歷史對奧弗里與這個世界開了一個不好笑的玩笑。

就在奧弗里出版《二戰:帝國黃昏與扭轉人類命運的戰爭》這部新二戰史的幾個月後,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二戰後未見於歐洲的大規模戰爭正式爆發,書中寫到的許多地方再次淪為戰場。我暗自揣想,奧弗里教授寫這本千頁新書,多少有一絲絲願望是想替這一段上世紀最殘酷的歷史蓋棺論定,「這種歷史不要再有了」,結果歷史與人類都固執地拒絕響應。

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是驚人地相似,透露出危險正在迫近。

奧弗里的《二戰》,因此獲得了歐美世界格外熱烈的迴響。我想或許有一部分是因為,既然世界執意往下一場全球大戰奔去,那我們能做的,就是重新檢視上一場全球大戰的遺緒。

然而,就在各界一片乞靈於二戰歷史經驗的同時,二戰史家奧弗里卻顯得有些安靜。他並沒有像電視名嘴一樣上節目大談「普丁就是希特勒」或「西方的綏靖主義」,膝反射式地將眼前的局勢與自己的研究直接相連。

這並不是因為奧弗里支持普丁發動戰爭或懷有什麼「親俄情緒」——事實上,他在這部《二戰》新史中披露俄國暴行可謂不遺餘力,受訪時也直言不諱當前俄羅斯是在發動一場侵略烏克蘭主權的戰爭。差別在於,對於「二戰」這個最容易跟時事進行類比的主題,奧弗里一如自己過去40餘年的原則,有些老派地選擇謹守學術研究的分寸,不輕易濫用歷史的力量。

就在奧弗里出版《二戰:帝國黃昏與扭轉人類命運的戰爭》這部新二戰史的幾個月後,俄羅...

▌烏俄戰爭之後,對未來世界的想像

當我在信中試圖將眼前的世界局勢跟1930年代的二戰前時局相比時,老教授有些語重心長地回應:

我們很容易就將當前世界面臨的危機,例如俄羅斯侵略烏克蘭、中國對臺灣的威脅,以及中東地區爆發戰爭的可能性,與1930年代的戰爭與帝國擴張危機進行比較。然而,我們必須認知到1930年代與2020年代的世界有著極大的不同。

歐洲的帝國主義在1945年後最後一波去殖民化及獨立浪潮下走向終結,而今日的俄羅斯與中國都不打算直接複製歐洲式的殖民帝國。即便行徑看起來就像當年的「帝國」,但可能是出於跟1930年代不同的動機,例如追求戰略安全,在俄國的例子更是不惜訴諸侵略戰爭。

老教授說得很保守,但年輕人如我卻有些按捺不住。讀完這部《二戰》新史的我,很擔心當前有些國家正在走上重建帝國的老路,不惜訴諸武裝侵略來挑戰既有國際秩序。這不就是書中所特別介紹過的,是「領土型帝國」碰上「民族主義」的危險組合嗎?不正是這樣的組合導致某些新帝國決定發動二戰來挑戰舊帝國嗎?

對此,奧弗里教授還是抱持著一個比較審慎的態度。他花了一輩子的時間研究二戰,經歷過多次轉折與修正,如今才敢說對二戰起源與本質有一些基本理解。或許這是這樣的態度,使他沒有第一時間以簡單粗暴的方式來回應歷史設下的挑戰。

「歷史不會重演,而是不斷演變。」奧弗里下了一個暫時的結語。

雖然沒有直接跳到今昔類比的結論,但奧弗里並不打算坐以待斃、被動的等待歷史自己給出答案。為了回應這個時代,奧弗里選擇持續投入新的研究與書寫。

就在我寫這篇文的當下,奧弗里剛完成了一本名為《為什麼要戰爭》(Why War)的小書,藉由跨學科角度來回應這個大哉問。他開宗明義地寫道,自己有必要跳脫原本最熟悉的二戰史舒適圈,冒著「得罪人」(impertinence)的風險,回應當下世局最關心的重要課題。

與此同時,奧弗里也沒有荒廢二戰史的書寫。他筆耕不輟,下一本書打算寫在二戰末期遭到盟軍戰略轟炸的日本社會,還會運用上他對轟炸戰的研究。

除了日本,中國也是奧弗里有待攻克的另一座山頭。雖然他還沒有對中國做過一手研究,但他也在整理與分析《二戰》所引用到的諸多二手研究時,注意到中國問題的複雜程度。

「歷史不會重演,而是不斷演變。」圖為仍在進行的烏俄戰爭,2024年1月,停放在烏...

▌二戰的東亞觀點

我很好奇他有沒有注意到自己將二戰起點設定在1931年的看法,其實與臺灣過去曾經流行的「中華民國八年抗戰」說法相衝突,反而與當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官方口徑不謀而合。

對於我的問題,奧弗里教授直接言明:「我無意替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觀點背書。」他之所以刻意選擇1931年為二戰起點,只是因為「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首次使用武裝暴力進行領土擴張的時間點」,並且在接下來幾年快速發展成一套「新的帝國主義運動」。他在回給我的信中,如此評論到幾種東亞觀點的差異:

1931年的起點有助於我們看見日本在控制滿洲後,於1932至1937年持續在中國北部進行軍事擴張,直到1937年雙方才演變成更大規模的衝突。我們可以說,所謂的「第二次中日戰爭」正是源自於1930年代的一連串危機。這也是為什麼,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之外,日本方面也有許多人將二戰視為一場始於1931年的「十五年戰爭」。

相較之下,「八年抗戰」是比較不精確的說法,此說或許有助於掩飾當日本進犯滿洲、中國北部與內蒙古地區時,中國方面的抵抗有多麼薄弱。

奧弗里教授也留意到臺灣經驗的差異。他在寫給「臺灣中文版」的序言中提及,當時身為日本殖民地的臺灣,其命運與二戰息息相關,「如果日本的軍事行動獲得成功,那麼臺灣將成為東京有效統治下廣大領土的一小部分。」正是日本在二戰中的戰敗,才使得臺灣「陷入妾身未明的狀態,擺脫了殖民統治,卻要面對中國勝利後蔣介石國民黨政權的統治」。而這些都是二戰留下來的深刻後果。

未來奧弗里教授的歷史書寫會走到哪裡,對此我無法預見;但從前述這些例子中我們卻不難看見,即使已經近80歲的耄耋之齡,奧弗里依舊在關注這個世界,關心二戰史研究的未來。而在他看來,歷史學家對此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除了《二戰》書中已採納的平民經驗、社會面向與全球帝國的視角,奧弗里認為未來這個領域還存在兩個有待改善的刻板印象:「過於男性」及「過度重視技術細節」。

戰爭不是只有男性的事,也不是只是少數技術專家的事,這些都是奧弗里一輩子研究二戰後得出的重要啟示。

1931年的起點有助於我們看見日本在控制滿洲後,於1932至1937年持續在中國...

我也從一輩子研究二戰的奧弗里教授身上得到了重要啟示,那就是即便對於許多人以為「討論到爛」的二戰歷史,也還是有如此眾多不同的可能性。新的史料、新的研究、新的觀點不斷推陳出新,挑戰及擴充我們對這段歷史的理解。

也許多年後,我們也會有一位臺灣版的奧弗里(或者奧弗莉)。從地表另一端的臺灣二戰經驗開始,進而延伸至東亞,反向從東亞、東南亞至東歐,再一路向西探索至西歐與美洲。等到那個時候,我們對於這段歷史的理解會變得更有把握,對世界的想像也會更為豐富。但在那之前,不妨先看看奧弗里窮盡一輩子的研究成果。

通信的最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問出一個總覺得好像會有些失禮、卻又不能不問的問題:「教授,你覺得我們今天為什麼仍然需要研究二戰的歷史呢?」

我看不到世界另一端螢幕前奧弗里教授的表情,只能暗暗猜想他可能會覺得我這個問題有些孩子氣。教授的回覆一如我預期地簡潔,卻比我預想的還要霸氣:

「在我看來,研究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且最致命的戰爭不需要任何理由。」

奧弗里停頓了一會(在我的想像中),一向治學嚴謹的他彷彿在尋找適當的措辭。他或許想到了烏俄戰爭,或是以巴戰爭,或是中國對臺灣的潛在衝突。但更可能的是,他想到了自己研究一輩子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想到這場戰爭中的「巨大苦難」。他在信件最末補充道:

二戰這場席捲全球的戰爭雖然奠定了當今的世界秩序,卻也對歐洲和亞洲平民帶來了極端暴力,而這種情況在戰爭結束後很久仍在持續。

理解這種現象為什麼會發生,並不能防止歷史災難重演,但它確實不斷提醒我們,在戰爭中平民應該受到保護,正如國際法現在所堅持的那樣。

但這場戰爭還提醒世人,無論如何都必須盡力避免另一場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最後以核武告終,第三次世界大戰恐將以核武開始。

奧弗里教授小檔案:

1947年出生在英國倫敦。自劍橋大學岡維爾與凱斯書院畢業後,陸續任教於劍橋大學、倫敦大學瑪麗皇后學院,並在英國戰史研究重鎮倫敦大學國王學院任教超過二十年。2004年後轉往埃克塞特大學任教至今,現為埃克塞特大學歷史學系名譽教授。

第二次世界大戰最後以核武告終,第三次世界大戰恐將以核武開始。圖為1945年8月6...

《二戰:帝國黃昏與扭轉人類命運的戰爭》

作者:李察.奧弗里

譯者:黃煜文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4/08/28

內容簡介: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帝國仍是世界秩序的主宰,象徵文明、進步與現代。二戰結束之後,「帝國」兩字就此破產,成為沒有國家敢自稱的髒字。二戰改變了一切,但這場戰爭為何爆發?如何變成規模遍及全球的大戰?又對人類社會及世界歷史帶來什麼影響?過去半世紀以來,無數書籍碰觸過這些問題的冰山一角,卻沒有一部完整的通史類著作能像本書一樣,將各個專業面向統整連結起來,既還原戰爭始末及經過,也深入剖析戰爭中的政治、軍事、經濟、道德、民防、心理與法律。

洪仕翰

曾是愛丁堡大學歐洲二戰史學徒,現為奇異鳥飼育員、新手貓爸、「磚」業出版人。

深度專欄 二次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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