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安德森《比較的幽靈》:在東南亞探尋民族主義和比較研究的多重可能

聯合新聞網 賴奕諭
圖/維基共享、衛城出版

▌本文為《比較的幽靈: 民族主義、東南亞與全球》(衛城,2024)專文導讀\

「黎剎——很快就理解了西班牙本身的落後,這是他那些抱持著自由主義思想的西班牙朋友經常感慨的事情。他因此得以置身在一種獨特的立場,是受到殖民的印度人與越南人,還有他的年輕同胞在美國人抵達馬尼拉之後,通常沒有機會體驗的立場:也就是能夠和殖民母國站在相同的高度,以殖民母國在幾個世代以來嘲笑殖民地本土人口的那種姿態嘲笑殖民母國——這正是民族主義的起源,因為民族主義就是依靠比較而存在。」

—班納迪克・安德森《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全球》,頁344。

2024年3月,我在菲律賓呂宋島北方的碧瑤參加了一場由影像工作者安娜・歐若拉(Anna Aurora)舉辦的電影工作坊。歐若拉透過《臍帶》(Umbilical Cord ,1998)和《黎剎之途》(Camino Rizal,2021)兩部紀錄片的播映與對比,嘗試和與會觀眾討論菲律賓及西班牙這個前殖民母國在片中對於「英雄的歷史與記憶」這個主題的觀點。

《臍帶》拍攝之際,菲律賓正準備慶祝1998年6月12日菲律賓獨立日,也就是菲律賓共和國(Republika ng Pilipinas)宣布獨立的100週年紀念。導演走訪大街小巷訪談各形各色的菲律賓人,想了解他們心目中的英雄究竟會是什麼樣的人。令人玩味的是,縱使當時的菲國政府甚至成立了專責委員會要在全國各地大張旗鼓地慶祝,不少受訪者不是表示自己正忙於生計、無暇思考這樣的問題,不然就是強調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是家中的母親或祖母。

另一方面,以菲律賓國父荷西・黎剎(Jose Rizal)為主軸的《黎剎之途》,在透過嚮導帶著觀眾走訪黎剎過往於馬德里的生活軌跡之後,試圖呈現出西班牙這個前殖民母國究竟是如何在當代重新理解自己、菲律賓以及他們所聲稱的國父。

在這樣的對比之下,不少參與工作坊的民眾首先強調菲國政府根本沒有像西班牙一樣地保存歷史遺產。同時,也有人認為一般菲律賓人其實少有機會接觸到相關資源。不過,也有其他人表示,這或許凸顯了當年深受殖民地教育影響的黎剎,其思想比較是西方觀念下的產物。他的存在雖然讓掌握權力的政治人物得以藉此強調菲律賓國家獨立的基礎,卻也讓實際上與常民生活更為接近的英雄往往被低估或是直接遭到忽略。

以《想像的共同體》(1984)一書聞名全世界的美國學者班納迪克・安德森,在他1998年出版的另外一本著作《比較的幽靈》反映出類似觀察:也就是來自(前)殖民地的人民其實會透過理解(前)殖民母國定位、想像自己是誰,也藉此思索自己的社會又有著什麼樣的可能性。

《想像的共同體》影響深遠,出版過許多不同版本。 圖/Amazon.com

▌(前)殖民地人民經比較視野而來的數種路徑

來自(前)殖民地人民的想像,並非一般人單純認為的自卑,或必須模仿殖民者等心態。正如文章最開始的引文所示,即便仍然有權力不對等的現象,(前)殖民地與(前)殖民母國之間的比較,不該直接預設有優劣之分或階序關係。《比較的幽靈》第4章〈黑暗時代與光明時代〉一文中,安德森便透過對印尼民族主義領袖蘇托莫(Soetomo)類自傳著作《回憶》的分析,表示蘇托莫所受的殖民地教育雖然看似與過往的在地文化斷裂,卻讓他逐漸明瞭作為爪哇人應有的傳統道德責任。這使得蘇托莫在藉由不模仿自己祖先的情況下效仿他們擔負起社會責任的精神(頁147),進而發展出因應殖民狀況而生的印尼民族主義運動。

而在第10章〈第一個菲律賓人〉裡頭,安德森則以黎剎的例子說明(前)殖民地人民不僅會從比較的過程中長出自己的模樣,甚至還可能像他一樣透過書寫《不許犯我》及《起義者》這樣的小說進一步「回嘴」(talking-back)。雖然黎剎的母語是他加祿語,他當初卻選擇以西班牙文「為朋友書寫,也為敵人書寫」(頁349)。即便後來菲律賓很快地成為美國殖民地,西班牙文成為該社會的死語,並讓這些作品面對後人具政治目的的翻譯課題(第11章),但黎剎當年透過書寫嘗試介入、翻轉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關係的意圖仍然不容輕忽。

另外一種比較的途徑,是透過歷時性的方法而來。這個方法牽涉到安德森在《比較的幽靈》第一部分討論到的民族主義特性,包括連續性的邏輯(第1章)、複製品及其需要仰賴獨特性的光環(第2章),還有資本主義為滋養民族主義所提供的長途運輸、印刷及通訊技術等條件(第3章)。在此理論框架之下,他以印尼、暹羅和菲律賓三個東南亞國家為主要的觀察對象,主張(前)殖民地與(前)殖民母國之間的對應和延續關係,是形塑出當代社會理解國家、區域和民族主義發展歷程的重要基礎。

在安德森看來,有些獨立後的國家延續殖民時期生成的政治結構,令我們可以藉由過往的遺緒理解當代為何會如此發展。在第9章〈菲律賓的酋長式民主〉一文中,安德森便爬梳歷史脈絡並指出現代菲律賓政治的特性,其實是受惠於西班牙殖民時期的酋長政治和美國殖民時期所引薦的選舉制度。這樣的條件造就了菲國獨立之後的寡頭政治集團及其統治風格,同時還包括了反抗運動相應而來的組織動員模式。曾一度處於寡頭政治集團底層邊緣位置的前總統老馬可仕,也正是因為熟稔這套政治語言與策略模式,成功透過實施戒嚴等手段試圖反轉傳統政治流動方向的可能性(頁320)。由此看來,不同行動者的政治操作都一定程度地延續了過往經驗,以及殖民時期便奠定下基礎的國家制度。

2024年菲律賓獨立建國紀念日,總統小馬可仕出席活動。 圖/歐新社

此外,部分國家縱使不是直接完全繼承殖民時期的政治結構,卻也或多或少採借、挪用過去的統治經驗。在這樣的政權所治理下的人民,也往往能夠憑藉對於過往的認識與學習,做出相似或相應的應對舉措。以第6章〈雅加達鞋子裡的砂礫〉為例,印尼這個被安德森稱為「二手帝國主義者」的後殖民國家,藉由殖民與冷戰時期遺留下來的政治條件,侵略並成功佔領了曾為葡萄牙屬地的東帝汶。然而,就在印尼政府試圖強調自己得以克服老舊殖民主義所帶有的缺陷時,卻在不熟稔過往殖民歷史,並採借前殖民者部分治理與綏靖技術的情況下,讓東帝汶人透過經驗比較而理解到自己實際上受殖民的現實,進而發展出東帝汶的民族主義(頁205至206)。

泰國雖然沒有被任何歐美列強殖民,安德森卻透過其軍事政變(第7章)與政治謀殺(第8章)的例子,說明他們如何因為歐美列強的間接影響,以民族主義來回應其所面臨的社會危機。安德森解釋,近幾十年來泰國越趨保守的民族主義與獨尊王室的意識形態,導因於二戰後興起的新資產階級的不安全感。這樣的不安全感得以成立的首要基礎,便是在後二戰時期美國(與日本)以穩定區域局勢為由,引入政治與經濟資源大量進駐至泰國,進而促成的新興中產階級崛起。

當泰國社會從1970年代開始面對國內政治動亂、全球經濟衰退與美軍策略性撤退等挑戰,想像過去美好的時代與遵從王室的道德藉口,成為保守勢力面對混亂不安時的解方(頁256),這也讓隨後推動軍事政變的人找到合理化其行動的理由。而在第8章〈現代暹羅的謀殺與進步〉中,安德森再次強調於「美國時期」崛起的新資產階級,如何在看似重塑泰國政治參與文化的情況下,造成泰國1980年代之後政治謀殺的對象不再限於傳統掌握政治資源的階級,有向外且往下擴張至新資產階級政治參與者的趨向(頁268)。

2014年泰國政變,軍人看守勝利紀念碑以防範示威者。 圖/美聯社

乍看之下,《比較的幽靈》這本書的標題以及安德森在第一部分對民族主義理論化的嘗試,似乎會讓讀者誤以為他想要強調,發明官方民族主義的歐洲對(前)殖民地單向的影響。尤其連續、複製等用詞都彷彿有著所謂的「原版」在做參照,縱使安德森強調民族主義身為「複製品」可能往往沒有所謂的原版(頁38),「複製品」的概念似乎仍意味著它終究無法超越原版的模樣。然而,從書中國家研究的部分看來,透過比較視野而在各地生長出來的民族主義遠比「原版及複製品」這樣的二元框架還要來得複雜許多。

第5章〈職業夢想〉談到「百科全書的政治」,透過比較法國狄羅德的《百科全書》與舊爪哇時期的《真提尼之書》和《蓋陀洛可傳》,除了讓我們看見這些著作皆為世俗知識階層對抗舊制度霸權的武器之外,還能夠藉由內容的比較,理解到他們在政治、社會與文化環境的差異(頁164)。這些差異得以讓我們認識到,在相似的術語之下,人們各自所想像的路徑與相應的行動策略往往可能大相徑庭。這或許正是安德森之所以強調比較研究的重要性,而不是要我們看見毫無創造力與突破可能性的複製品而已。帶著這樣的理解,我們才能夠更進一步追問究竟安德森所談的東南亞比較研究,究竟指的是什麼。

2024年菲律賓獨立建國紀念日,軍儀隊展開旗幟。 圖/歐新社

▌東南亞作為一個區域的武斷性與可比性

身為一個菲律賓/東南亞研究者,我在求學過程總是不斷被提醒,不應該輕易地將東南亞視為一個理所當然的研究區域。尤其有許多人主張東南亞概念的出現,是因為太平洋戰爭、戰後的迅速去殖民化還有冷戰展開所導致的結果(頁10),因而無法顧及到該區域內部實際上高度異質性的各國樣貌。也因此,近代的「東南亞研究學者」往往專心致力於個別國家的研究,不若上一代學者強調的是要擁有區域研究的訓練及視野。

然而,學術機構制度化的基礎,還有東南亞國家協會這樣的區域政治集團形成,皆使得東南亞成為一個已經不容忽視的現實。此外,從《比較的幽靈》在東南亞的框架裡做出形式上比較的嘗試,可以看到安德森多年來從事的區域和比較研究,並不完全是要強調這個區域的同質性。

舉例來說,第12章〈東南亞的選舉〉雖然指出,從西歐與美國引入的自由選舉是東南亞社會一種馴化人民以回應政治危機的手段,但安德森仍更進一步仔細爬梳泰國、印尼和菲律賓各自推行自由選舉的歷史及其後續政治效應,嘗試釐清為何這三個國家最後面對的會是極為不同的結局。

2023年東南亞運動會於柬埔寨舉辦。 圖/路透社

在這之後接下來的三個比較研究章節,安德森將視角聚焦於東南亞各地共享的殖民經驗、歷史事件與社會條件。這些比較基礎都是放在東南亞的框架底下,讓各個社會得以藉由互相比對的過程,理解彼此間的連結與異同之關鍵。例如,第14章的〈人各為己〉透過20世紀後半東南亞從「亞洲奇蹟」轉向「亞洲危機」的發展歷程,解釋此區域為何得以共享某些發展的條件,同時又接著在面對危機的時候選擇各自為政。

而在第13章〈共產主義之後的激進主義〉一文中,即便後共產主義時期看似是在東南亞不難理解的歷史進程,安德森嘗試藉由比較「受到殖民的穆斯林印尼和沒有受到殖民的佛教泰國」,釐清共產主義及其政治效果在東南亞發展的複雜性(頁427)。這樣的比較視野,其實正是為了要挑戰人們普遍用線性發展的認知來理解冷戰、共產主義等影響下的東南亞。

安德森甚至接著利用第15章〈多數與少數〉所談論的族裔政治,主張「東南亞殖民國家」這個形式的抽象概念,掩蓋了此區域各個社會在結構、能力與目標等方面的極度多樣性,特別是歐洲殖民國家和該區域原先既存的政治實體又毫不相符(頁476)。在他看來,必須要透過比較性的眼光,才能真正意識到東南亞各國的族裔政治、以及與其關連的民族主義如何因著過往不同的殖民政策與情境而有所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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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比較的幽靈》這部合集中,安德森重新編排了他在不同時期且具不同目的所寫的文章,其實更進一步帶出了他嘗試定位與理論化民族主義等共同體的企圖。本書最後收錄了兩篇或許會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文章:〈不幸的國家〉和〈民族之善〉,它們卻是讓讀者得以認識安德森對於比較方法、民族主義、東南亞與區域研究等概念認知的切入點。

〈不幸的國家〉一文分析了秘魯民族主義小說《敘事人》,安德森再次強調民族主義是依靠比較而存在的概念。這裡的分析並非原版與複製品的比較,而是在討論小說家是如何將具有兩極化差異的兩群人納入到一個重新想像的共同體之中(頁533)。安德森主張,這部小說所凸顯的民族主義特性,不在於藉由兩群人的對比去找到其相似之處。故事中,於都會裡生活的自由派民族主義者,藉由理解雨林中面臨存亡壓力的原住民族,最後選擇成為他們的一份子而為之奮戰。這讓民族主義成為一種超越群體差異、使不同人群整合在一起的機制,也進而造就出一種條件,讓共同體中的人群難以逃離民族主義羈絆(頁535)。

此外,安德森則是藉由〈民族之善〉這篇文章解釋了民族主義影響下的時間觀,以及這樣的時間觀如何讓人們合理化民族主義的存在。當人們認為他們所做的種種努力是為了尚未出生的後代、呼應與前人所共有的特質,或是在當下追求和維繫社會的某種價值,這些都會正當化民族主義式的操作,也令民族主義的存在變得難以抹滅。

回到安德森出版《比較的幽靈》這本書的年代,那正是許多人開始挑戰「東南亞區域」這一個概念的時代。人們開始檢討由殖民與冷戰霸權所建構的東南亞區域概念,卻又難以忽略許多在區域內部互動而來的連結與事實。這本書最後所提及的民族主義特性,不只是鞏固了民族國家的想像,其實也一直令東南亞區域的共同體不斷地被強化。而這本書所提供的比較方法,其實就是讓我們得以更細緻地去理解這樣的過程,也應該是我們閱讀這本書重要的切入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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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的幽靈: 民族主義、東南亞與全球》

作者: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譯者:陳信宏

出版社:衛城出版

出版日期:2024/05/08

內容簡介:1983年,班納迪克.安德森出版了《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重新定義了我們對民族主義與國族認同的認識。本書完成於《想像的共同體》出版後15年,如果《想像的共同體》是一套完整理論框架,《比較的幽靈》則是列舉呈現一個又一個東南亞被殖民經驗中,那些與舊文化斷裂,同時新的民族意識亦浮現的時刻。安德森在書中不斷重述,無論我們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作為曾被殖民者,一方面看待帝國的壓迫、殖民者的剝削,另一方面又從殖民主義的觀點中重新認識自己所屬的民族、語言、文化,甚至政治認同,而這種比較的、雙重的視角,正是民族作為想像共同體的起源。

責任編輯/王穎芝

賴奕諭

自由撰稿人。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人類學系博士候選人,畢業於臺灣大學人類所,是時常被誤認為菲律賓人的菲律賓研究者。長期關注菲律賓左派政治、社會文化、原住民與世界南島語族等議題。

深度專欄 東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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