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與個人信念的衝突難題：美軍自焚抗議事件，軍人身分的認同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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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穎芝

美國25日發生自焚抗議事件，現役空軍上等兵布許奈爾在以色列駐美大使館前直播自焚，高呼「不願再當種族滅絕共犯」，直指無法支持以色列對加薩的攻擊；儘管執法人員及時搶救，布許奈爾仍宣告不治，許多聲援加薩的網友紛紛在社群平台寫下「願你安息，力量更堅定！」（Rest In Power）等致敬貼文，將其奉為勇敢發聲的英雄。布許奈爾身分公開前一度出現對其宗教與族裔的討論，回顧美國穆斯林從軍的矛盾與情感拉扯，在加薩戰事這類強烈衝突下往往更凸顯糾結立場，亦是美軍需要正視的問題。

25日星期日下午1點，一名著軍服的男子出現在以色列駐美大使館前面，開啟手機直播之後點火自焚。《紐約時報》報導，特勤局人員立刻靠近搶救，歷經1分多鐘才用滅火器將火焰撲滅，男子隨後被緊急送往醫院，可惜於27日凌晨宣告不治。美國空軍發言人史堤芬尼克（Ann Stefanek）稍後證實男子為現役空軍上等兵。以色列大使館則稱沒有任何人受傷。華盛頓特區的大都會警察局（MPD）也與特勤局、菸酒槍炮及爆裂物管理局共同排查了環境，排除附近留有其他危險物品的可能性。

《BBC》報導，自焚男子身分已經曝光，他名叫布許奈爾（Aaron Bushnell），年僅25歲，2020年開始在德州空軍基地擔任網路工程師。國防部發言人稱受限於政策，在尚未完成通知親屬的任務之前，無法公開談論其服役狀況。

布許奈爾24日曾寄電子郵件給多家媒體，包含左翼媒體與無政府主義網站等，信中透露自己的計劃，還警告「可能令人非常不安」。他寫：「今天我打算以一種極端方式，抗議針對巴勒斯坦人民的種族滅絕罪行。」

布許奈爾自焚前也在社群平台Twitch開直播，透露自焚動機是為了抗議以色列對加薩的軍事行動，他的帳號頭像是一張巴勒斯坦旗幟，此外沒有任何訊息。

布許奈爾在影片中喊道，「我將以極端方式表達抗議，但這跟巴勒斯坦人民在殖民者底下遭遇的處境對比，一點都不極端。」

事發不久，Twitch平台就因違反社群守則而將自焚影片下架，但《CNN》取得了備份影片。片中可聽到男子點火前已有執法人員靠近，詢問他「先生，需要協助嗎？」。影片顯示，該男子在使館門口站定後，放下手機將自己全身淋上透明液體，隨即點燃火苗。他在不支倒地前還在不斷大喊「解放巴勒斯坦！解放巴勒斯坦！」

然而，被下架的直播片段已經外流至網路上，引發社群廣大迴響，眾多網友對布許奈爾表達敬佩，紛紛以「#RestInPower」的標籤為其哀悼，還將他身穿軍服、烈火焚身的畫面與巴勒斯坦旗幟合成在一起；也有人將布許奈爾與美國和平工作者若雪．柯利（Rachel Corrie）並列，稱讚他們都是「為正確之事站出來的英勇美國人」。柯利致力以非暴力行動終結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占領，但在2003年一場抗議行動中，她為了阻止以色列強拆巴人房屋而遭推土機輾斃身亡。

布許奈爾高喊不願成為「種族滅絕」共謀的說法，則呼應了當前國際社會對以色列的批評。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Hamas）於2023年10月7日突襲以色列，導致1,200餘人死亡並綁架200多人，目前還有130餘人質尚未釋放。以色列隨後也發起全面圍攻，誓言殲滅所有哈瑪斯黨羽；但其猛烈攻勢已導致加薩近3萬人死亡，上百萬人流離失所且無處可逃。愈來愈多國家認為以色列的報復性軍事行動已超過合理範圍，加薩的巴勒斯坦人面臨滅族可能性極高。

南非率先在去年12月29日請求國際法院（ICJ）要求以色列停止軍事行動，以防止不可逆的種族滅絕；國際法院也在今年1月26日宣佈決定，法院認為加薩的巴勒斯坦人極可能遭受無可回復的傷害，認為以色列應該「盡其所能防止任何滅絕種族行徑」。但法院卻未要求以色列即刻停火，也並未指控以色列──世上第一個被認定遭受種族滅絕的猶太民族所建立的國家──犯下了種族滅絕罪行。（延伸閱讀：《同病相憐之國？南非為什麼幫巴勒斯坦「控告以色列」》）

美國境內也出現大量與加薩戰事相關的抗議行動，光是衝突爆發後2個月內就有上百場示威，有些人支持以色列反擊、呼籲哈瑪斯盡快釋放人質；也有非常多活動在聲援加薩處境、呼籲以色列停止圍攻加薩。去年12月，亦有一名抗議者在喬治亞州亞特蘭大市的以色列領事館前面以汽油自焚抗議，警方後來在現場找到巴勒斯坦旗幟。

以色列目前面臨愈來愈強烈的輿論壓力，國際社會紛紛呼籲以色列與哈瑪斯互相釋放人質與戰俘換取停火；美國總統拜登27日也公開表示，希望以色列「在下周一前達成停火協議」。美國國防部發言人26日在記者會聲明，形容布許奈爾自焚是一起「悲劇事件」，但也重申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依然極為堅定。

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26日還對媒體強調，無論有沒有釋放人質，以色列「還是會繼續（攻擊），因為我們的目標是絕對的勝利。」

▌是穆斯林，也是美軍

目前為止，外界還無法得知布許奈爾更多的生平資訊，除了身為白人男性與現役空軍身分之外，大眾對他的政治立場、宗教或服役狀態等細節一無所知。不過布許奈爾的悲劇發生後，美軍成員面對自身不支持的軍事行動該如何自處，也成為輿論討論的焦點之一。布許奈爾的身分曝光前，也有不少人猜想，他是否因為信仰或族裔的關係而對加薩帶有特殊情感。

美國作為由多元民族組成的移民社會，加上法制對言論自由的高度重視，軍中也有各種族裔、宗教與政治傾向的成員，包含信仰伊斯蘭教的穆斯林在內。不難想像，身為美軍一員，極可能需要支援盟友以色列的軍事行動，若官兵自身的立場傾向加薩，在個人信念與忠誠為國的職責之間，勢必產生極大的情感撕扯。

美國空軍上尉嘉彬（Saleha Jabeen）就曾面臨類似挑戰。嘉彬是印度裔移民，也是美軍第一位女性穆斯林隨軍教士（chaplain），需要輔導穆斯林同袍的人生困惑。美國從18世紀南北戰爭時即開始設置隨軍教士，軍隊成員完成特定培訓就能成為教士，負責主持宗教儀式、為死傷者祈禱並提供心理輔導等任務。早年美軍僅設有男性基督教或天主教教士，但隨著軍隊成員組成愈趨多元，也開始出現女性教士，以及猶太教、佛教與伊斯蘭教教士。

嘉彬表示，去年加薩衝突爆發時，她遇到一名同為穆斯林的女性同袍前來求助，該名女兵擔憂，如果流露出擔心加薩戰事的情緒，可能會遭人懷疑自己對國家的忠誠度。嘉彬才剛剛說出「妳屬於這裡，妳是我們的一員」，這名女兵就立刻如釋重負般噴出眼淚。

嘉彬自己也有過茫然，加薩戰事爆發時她正在休假，恰好與另一名基督教女教士待在一起，於是她們握著彼此的手互相禱告、打氣。嘉彬還曾經為此慰問過幾位猶太教士兵，深談他們的內心感受。「老實說，這（戰事）很令人難過，每個人都很受傷。」

在伊斯蘭教觀念中，全世界信徒都屬於一個獨特的穆斯林共同體「烏瑪」（ummah），穆斯林之間應具備四海一家為兄弟的精神互相扶持。然而，美軍過去數十年參與或發起的戰爭幾乎都在中東地區，包含波灣戰爭、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到敘利亞內戰等，加入美軍不僅只是保家衛國，也意味著極有可能在戰場上面對同為穆斯林的敵人，十分挑戰個人信念。

對美軍中的穆斯林官兵而言，來自同袍或自身社群的敵意也是司空見慣。美國《PBS》去年11月推出紀錄片《三個教士》（Three Chaplains），除了嘉彬之外，片中還記錄了另外兩位穆斯林隨軍教士：空軍少校藍提瓜（Rafael Lantigua Jr.），以及現役職等最高的穆斯林軍人；陸軍上校沙巴茲（Khallid Shabazz），分享他們如何面對自我、親友與同袍的衝突議題。

嘉彬在片中透露，儘管不少穆斯林同胞讚許她從軍的決定，還是有很多人會被這個想法嚇到。某次去購買頭巾時，一位女穆斯林店長就不願賣給她，還說：「妳會殺了其他穆斯林。」

藍提瓜也曾面對衝突。某次駐伊拉克美軍遭攻擊的事件後，一名隊友對他咆嘯：「你為什麼不能叫你的族人停止？」儘管隊友最後也為自己的衝動言語道歉，藍提瓜依然難以忘懷那些質疑帶來的刺痛瞬間，彷彿在告訴他：「你不屬於這裡。」

但成為教士後，他們不僅扮演軍隊間撫慰心靈的角色，更成了多元族群的搭橋者，幫助官兵面對遭歧視的處境，也幫助上級單位更加理解伊斯蘭教的文化。退役軍人穆罕默德（Abdul Rasheed Muhammad）在1990年代已位居陸軍中校，他認為1991年美國掀起波灣戰爭是美軍重視穆斯林教士的開端。穆罕默德回憶，當時他必須不斷回答將領與同袍的十萬個為什麼，從禮拜、齋戒到飲食習慣等大小問題。

但穆罕默德也指出，當時美軍高層的氛圍還對伊斯蘭教相當陌生，將其視為與印度教、佛教一般的其他宗教，還希望多了解穆斯林的宗教習慣、創造更友善的環境。但在9/11事件之後，整體社會與軍隊基層有愈來愈多人將穆斯林視為敵人。不過穆罕默德認為：「好消息是......將領與高層還是會盡量確保（穆斯林同袍）沒有遇到麻煩。」

最重要的是，無論數十年前還是今日，穆斯林教士似乎都天然負有化解誤會、恐懼與偏見的責任。曾是基督徒、後來皈信伊斯蘭教的藍提瓜分享，面對穆斯林是否適合加入美軍的疑問，他會強調憲法保障言論自由的原則；面對穆斯林社群的反對，他也會談及很多穆斯林國家都是美國盟友、與美國擁有軍事合作關係。

然而，在美軍高層與這些教士的努力背後，面對具有道德爭議的戰爭行為，依然可能導致反對情緒蔓延與人才流失。《三個教士》片中一位退役陸軍中校胡珊（Shareda Hosein ）就分享曾多麼自豪於穿上她的制服，但2004年爆出美軍虐待伊拉克戰俘事件之後，胡珊的榮耀感自此幻滅。她說：「如果在今日，我想我不會選擇從軍。」

而布許奈爾自焚明志的事件也凸顯出，面對加薩戰事的失控發展，美軍內部或許也有愈來愈多人抱持不認同的立場，等待國家正視他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