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印度「棄織從農」卻引發大饑荒:英國殖民與全球製衣體系背後的祕辛
自工業時代伊始,歐洲的棉紡織業就相當倚賴美國棉花。1853年,《不來梅商報》(Bremer Handelsblatt)提出警告:「歐洲的物質繁榮全仰賴一條棉線。萬一(美國)突然廢除蓄奴,棉花產量勢必將跟著減少。」1860年3月,詹姆士.曼恩(James A. Mann)在給曼徹斯特棉花供應協會(Manchester Cotton Supply Association)的報告中示警:「我們雖然承認(蓄奴制度)根深蒂固的生命力會帶來可怕的力量,但面對遲早會出現的反撲,每個人皆須戒慎恐懼。」
曼恩的提醒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發生。正如大家所擔心的,美國的棉花供應在南北戰爭期間突然中斷,促使英國決定將印度農村打造成原棉產地。美國內戰第一年,英國編列用於印度基礎建設、修築運棉鐵路以及在叛亂時調遣軍隊等各方面的預算足足增加了一倍。
▌本文為《穿過了:從人類服裝史發掘全球製衣體系背後的祕辛》(時報,2023)書摘
英國政府出手對印度的土地利用、賦稅及律法進行一連串的干預,使印度成為英法兩國的主要棉花來源。過去開放給農民共同耕作的「荒地」全轉為棉田,林木砍伐導致降雨模式改變;傳統上依照種姓階級配給農作收成的制度被私有制取代,大地主與放貸業者大發利市,小地主及沒有田產的農民卻窮困潦倒;賦稅採現金徵收,迫使農民改種棉花作為現金作物;若偷工減料或摻假不實就視同犯罪,可能會被判處監禁及苦役。
19世紀初,英國織造業者為了強迫印度人民棄織從農,認真思考毀掉該國紡織業的作法能帶來哪些好處。1838年,曼徹斯特商會(Manchester Chamber of Commerce)某位會員寫道:「少了市場,當地人的布銷不出去,就應鼓吹他們改以種棉維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事實上,印度的紡紗業者在此之前已經開始叫苦連天。
孟加拉語週刊《明鏡新聞》(Samachar Darpan)收到一名寡婦投書,表示英國紗線大量湧入市場,使其生計遭受打擊。她解釋說,過去靠著紡紗尚能養家活口,但最近她的紗線乏人問津,一家老小無以為繼,面臨斷炊。後來她發現紗線賣不出去的原因,就是市面上充斥著廉價的外國貨,當地人稱為「bilati」。
鐵路的鋪展使得英國布料能以低於當地的行情出售,迫使紡織業者不得不棄織從農。某位英國觀察家指出,此刻印度面臨的困境有如當初英國的翻版。1863年,印度事務大臣(Secretary of State for India)查理斯.伍德(Charles Wood)致信給印度財政大臣查理斯.崔維廉(Charles Trevelyan)爵士,將印度貝臘(Berar)與家鄉約克郡的情況比較了一番:
本地的織工就跟我早年記憶中西來丁(West Riding)摩爾艾吉斯(Moor Edges)的居民一樣,每戶小農有20到50英畝的土地,家裡擺著兩三台織布機。但工廠及紡織廠出現後,澈底破壞了這些紡織業者的生存空間,如今他們皆改以務農維生。您所統管的印度混血兒也將淪落同樣下場。
最後,套用歷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所說的:「印度遭到系統性的去工業化,反過頭來變成蘭開夏棉紡製品的市場。」在如此龐然而迅速的歷史典範轉移中,印度成為布料的進口國,實際上卻是英國最大的棉布出口市場。
數以百萬的印度人因此放棄了紡織。1869年,統轄貝臘棉業事務的英國督察亨利.里維特-卡納克(Henry Rivett-Carnac)觀察到當地的紡紗及織布工紛紛走上街頭謀生或轉行當農工。正如英國東印度公司早在1793年所料,當紡織工人的生計無以為繼,他們迫不得已只能改行種植出口棉花,加上食糧全仰賴購買,一旦發生饑荒根本無力招架。
不出所料,印度果然遇上了饑荒。1861至1865年間,糧食價格暴漲325%以上,接下來的10年內,某種名為「杜拉高粱」(jowar)的雜糧變得比棉花貴上一倍。印度殖民政府在1874年指出:「一地的糧食儲備被棉纖取代的比例愈多,雨季一旦失常,所面臨的風險就愈高,也就更有必要設想一些安全措施因應,以防萬一。」
1870年代末葉,印度有600萬至上千萬人死於饑荒。據英國醫學期刊《刺胳針》(The Lancet)報導,1890年代印度饑荒的死亡人數高達1,900萬人,死亡率最高之地區集中在轉型後的外銷棉花產地。
事實證明,強行推動印度種植原棉是場浩劫,各地卻紛紛起而效尤。1860至1960年間,全球棉花栽種面積高達5,500萬英畝,主要集中在殖民地區。
英國在殖民時期有意識地刻意摧毀印度的手工紡織業,正因為如此,印度聖雄甘地將傳統手織布的意涵轉化為反抗的象徵。
1920年代,南亞殖民地區興起大規模的民族主義風潮,甘地發起抵制英國貨的不合作運動,倡導「只用印度製品」(swadeshi)的理念,旨在脫離英國控制,建立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進而實現「自治」(swaraj)。印度次大陸在被大英帝國強行統一之前,係由許多不同政體組成,彼此各據一方,且缺乏共通的語言。因此甘地只能仰賴視覺性的符號語言作為號召。在他的不合作運動中,他以手紡車(charkha)作為核心象徵,且每天親自紡紗,成為國際知名的畫面;身上一襲純白手紡腰布,就是他所要傳遞的關鍵理念。
成立於1885年的印度國民大會黨(Indian National Congress,簡稱印度國大黨)在甘地的敦促下投票表決,要求黨職幹部響應紡紗並穿著一種名為「卡迪」(khadi)的手工棉布,同時抵制外國布料。該黨選擇紡車圖案作為黨徽,印在黨旗正中央。為了推廣這項運動,他們舉辦展覽,展出布料的製作過程並在現場販售卡迪織品。
1927年,甘地在自己的《年輕印度》週報中表示:「(該展覽)真正用意是讓有心認識卡迪運動的人能深入瞭解其意涵及至今所採取的行動……這不是電影院,實際上是間養成所,舉凡學生、對人類或對自己國家懷抱熱愛的人都可以親自來現場看一看。」
此時,印度也養出一批本土工業紡織業者。想當然爾,他們並不像甘地如此熱衷手工紡織。這些企業家完全支持印度的獨立大業,並提供相當可觀的金援。民族獨立陣營內針對經濟政策爭論不休,主要分成兩派:一派主張高度工業化及資本財(capital goods)自給自足,以賈瓦哈拉爾.尼赫魯(Pandit Jawaharlal Nehruvian)為代表;另一派則服膺甘地的經濟理念,以促進農村就業及小規模生產為願景。
這情形跟美國建國初期漢米爾頓與傑佛遜之間的爭辯有幾分相似,前者力主新獨立的美國應盡速實現工業化,後者則希望維持小農經濟,以農立國。印度最後的結果如同美國,由尼赫魯所吹捧的偏工業化策略勝出。他不僅在印度獨立運動中位居要角,更是該國獨立後首任總理。
印度直到最終獨立建國始終未曾出現大規模的手工紡織業復興,反而迎來一波國家主導的大規模工業化浪潮,吸引數百萬流離失所的鄉村農民湧入棉花工廠。儘管如此,政府仍不忘扶持手工業者,制定配額,提供工廠生產的紗線,使其有布可織。這是印度南部泰米爾那都州(Tamil Nadu)素有「印度曼徹斯特」(棉都)之稱的哥印拜陀市(Coimbatore)的政策
我在2013年造訪哥印拜陀,想一窺當地棉花工廠的樣貌,這些工廠是當今全球服飾生產的大本營。我找了拉梅什.席萬皮萊(Ramesh Sivanpillai)當地陪,他是一名遙測專家,專門利用飛機及衛星收集的資料來監測繪製自然資源概況。他出身當地,目前在美國懷俄明大學任教。
接下來十天內,我們以哥印拜陀為中心往四面八方跋涉,勾勒出周遭約七十五公里內產業聚落的樣貌,其間散布著泰米爾那都州當地的紡紗、織布、編織、染布等生產單位。席萬皮萊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蓄著花白小鬍子,雙眼微微泛綠,嘴上總是掛著微笑,彷彿在嘲諷某種人性的荒謬。哥印拜陀雖然是他的故鄉,但他說這裡變化腳步太快,每次回來都好像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城市。
作者: 索菲.譚豪瑟
譯者: 林士棻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3/10/03
內容簡介:在這部視野寬廣的社會史中,譚豪瑟以精彩的筆觸講述五種紡織原料——亞麻、棉花、絲綢、合成纖維和羊毛——的故事,闡述人類服裝的發展及起源。本書不僅揭開時尚產業的黑幕,更加入氣候議題、深入探討近代歷史,並帶領讀者快速認識紡織業的勞權課題,從法王路易十四的華麗宮廷一路來到當代中國強佔下的新疆勞改營。譚豪瑟清楚點出服裝業如何淪為全球最嚴重的汙染源頭,以及長期低薪剝削勞工的業界黑幕;但也讓我們看見當前世界各地,開始有些微型社群、紡織公司及服裝業者選擇回歸傳統,以古老且人性化的方式來製造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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