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消失的國度:納卡區最後一批亞美尼亞人撤離,未來何去何從?
亞美尼亞現場採訪、攝影/陳彥婷(獨立記者)
在短短10天內,一個本來居住了12萬人的地區變成鬼城。城市空無一人,但城市內建築完好無缺,又沒有砲火痕跡,留下一街的嬰兒車、摺凳,恍如區內的人被人間蒸發。這並非離奇科幻小說的前奏,而是現實的寫照。
在高加索山脈以南地區,四面環山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Nagorno-Karabakh,簡稱納卡區),本來過著恬靜生活的亞美尼亞人,一天醒來,亞美尼亞與鄰國亞塞拜然衝突的戰火找到他們家門,就此生活被連根拔起,國際間考慮將這是次大型的遷徙視為「種族清洗」……獨立記者陳彥婷到訪亞美尼亞,隨難民撤離的方向,沿邊境走到城市,又與不同的志願團體、組織會面,一窺這些人離鄉別井的狀況。
從迂迴山路的盡頭,一輛淺藍色的巴士映入眼簾,隨後是另一輛黃色小巴,兩車緩緩地駛入Kornidzor的空地,恍如一個洩氣氣球,巴士後座塞滿行李、棉被等。黃色車門慢慢打開,乘客是10逾名年邁長者,一名車上的中年男子探頭出來,他一臉沮喪說,「斯捷潘納克特(Stepanakert)的廣場已經空無一人了。」
還有人留在這個首都城市嗎?他猛烈地搖頭,「頂多只有5到10人。」簡短一句,時針停在9月30日的下午4時,他們成為原有近12萬人口的納卡區中,最後一批大型撤離的亞美尼亞人。
Kornidzo位於亞美尼亞東南部,從小鎮這片空地看過去,遠處連綿的清蔥山脈便是納卡區。亞美尼亞藉人自前蘇聯時期便在此植根,納卡區因著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兩國長年的戰事、外交歷史等因素,被國際劃定為亞塞拜然的領土,然而自1994年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戰事後,便由當地亞美尼亞人成立自治政府管治至今,稱為阿爾察赫共和國(Republic of Artsakh)。自治政府一直不被國際承認,而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然因應地區的領土主權衝突不斷,但區內居民可算能生活至今。
直至今年9月19日,亞塞拜然以剿滅區內分離份子為由,向納卡區展開「反恐」行動。戰火降臨平民地區,造成多人死傷,「根本沒有辦法留下來,我們根本不堪一擊。」58歲的Ashot是共和國內的自衛隊員,他憶述開打首天,小隊在共和國首都斯捷潘納克特遭敵方用迫擊砲襲擊,「整個小隊的人都死了,我是惟一的倖存者。」雖然僥倖生還,但他的雙腿仍被碎片擊中受傷,鼻孔流血。
Ashot與其他阿爾察赫共和國人一樣,為了保家衛國而參戰,但雙方軍力懸殊,
「差不多是1打100人的比例。」
阿爾察赫武裝部隊約有2萬人,對於這個地區人口,參軍比例佔17%,即差不多每6人便有1人是士兵。武器主要靠亞美尼亞軍隊支援,使用的是前蘇聯時期的槍械、小型大砲等,亦有從早年戰事,亞塞拜然軍隊遺下的坦克;反之,亞塞拜然除了有自己6.5萬人的軍隊,與30萬名後備軍人,又有全球軍事實力排行第11的國家土耳其提供武器支援。
阿爾察赫自治政府以卵擊石,開打第一天便傳來停火協議,宣布投降,讓亞塞拜然接管地區。亞塞拜然攻府表示,只要當地的亞美尼亞人願意「融入」亞塞拜然,便可以留下來繼續生活。Ashot聽完搖搖頭,手指在脖子上劃了一下,敵我在那一刻便顯然易見。
他與家人、朋友,一行5輛車選擇逃亡。但離開亦不易,由於亞塞拜然攻擊納卡區已非首次,在2020年發生長達44天的戰事中,亞美尼亞戰敗,並願割讓納卡區周邊土地,換來停火協議,令納卡區被亞塞拜然領土包圍,分隔納卡區與亞美尼亞。
因此亞塞拜然亦承諾在區內西南部的拉欽地區(Lachin)設有走廊,通往亞美尼亞來運送醫療、人道物資,被當地人稱為「生命線」,惟去年12月起,亞塞拜然政府以「有環保人士示威」為由開始逐步封鎖走廊,並控制區內的天然氣、網絡、電力供應,令納卡區與外界斷絕接觸近10個月。
在納卡區自治政府投降後,亞塞拜然政府決定解封走廊讓難民離開,這條連接Kornidzo與納卡區的狹長山路,旋即成為區內12萬亞美尼亞人的逃生門。山路連夜頓時出現車龍,私家車頂綁著大包小包的隨身行李,本來裝載貨物的貨櫃車逼滿長幼,更有一輛路途被毁的中型貨車需要靠消防車拖著來到邊境。Kornidzo雖然沒有邊境站,亦沒有大批士兵站崗,但上萬名亞美尼亞人日以繼夜逃走,離開那個過去10個月令他們受災的家,足以形成無形的邊界。
在Kornidzo駐診的醫生說第1天撤離時,有近千人來求診,有些人離開得太匆忙,忘了拿他們的長期服用藥物;有些人因爆炸、被砲火碎片等造成皮膚燒傷;不少小孩有腸道問題,估計是在封鎖期間,糧食不足,喝了不潔的水與食物。可惜,崎嶇路途不是人人捱得過,醫生聽說有人捱不住在路途中離世。
距離邊境約25公里的首個大型城市戈里斯(Goris),當地近乎所有旅館、酒店房間亦爆滿,中央廣場的空地堆滿了難民,不少兒童在空地玩耍,有人手抱嬰兒,當中有在封城期間出生、另一些在走廊的路途上誕生,這些人依靠志願團體提供的食物、電話卡(共和國的電話卡在亞美尼亞地區並不適用)、棉被等。9月底已是深秋,加上在山邊地區,入夜氣溫只有約10度,義工指「有些人來到的時候只有穿著拖鞋。」
來自斯捷潘納克特64歲的Boris說,很多人留下他們的汽車,因為區內被封近10月,電油短缺,根本沒有燃油可以運行。他與他行動不便的妻子、媳婦與兩名孫子,2歲的Michael與5歲的Jackson嘗試離開,「我們只餘下15公升的燃油,走到一半便用光了。」幸好,沿路有人相助才順利抵達邊境戈里斯。
「假如他們真的是好人,為什麼會讓我們在封鎖區內挨餓8個月?我們只能用剩餘的黑麵粉製作小麵包給小孩,沒有牛油、沒有蘋果、沒有牛奶⋯⋯為何他們會這樣做?」Boris激動地說,他的媳婦在旁呢喃,「沒有,甚麼都沒有。沒有食物、沒有燃油。」Boris續說,
在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亞美尼亞地區代表處一直亦有在納卡區工作,其傳訊經理Zara Amatuni在訪問中向記者指,團隊在去年12月的圍封後仍留在當地工作。問到在該段時間,輸送人道物資工作有否受影響,她否認當區曾出現「人道危機」,指期間曾把800名情況緊急的病人移送出區外,但承認食物、藥物、醫療用品工作曾有間斷,形容輸送工作是「有限度地進行」。
根據亞美尼亞官方在10月5日最後公布的數字,有100,632名難民抵達亞美尼亞,兒童有近2萬人,高於8成納卡區居民撤走。衝突過後,有外國媒體在亞塞拜然政府安排下進入斯捷潘納克特,市內並無人煙,雖然建築物未見有嚴重損毀的痕跡,但大街一片狼藉,佈滿遺留下來的嬰兒車、摺凳、垃圾。儘管接管的亞塞拜然政府不反對原居的亞美尼亞人留在納卡區,但憑市內的寂靜便反映納卡區人民無聲的立場。
「因為砲火,我的村落有80人死了。」住在前線城市的Noura說,「亞塞拜然的士兵來到我們的村,喊著說...」
『要不你就離開,要不這就是你的墓地。』
她來不及收拾,便馬上離開。戰火令各家各戶都有人失散,疑似違反戰爭罪行的故事亦開始浮現。在四面環山的村落Sarnaghbuyr,相對遠離軍事位置,但官方指亞塞拜然軍隊向村內開火,造成兩兄弟8歲的Mikayel與10歲的Nver死亡,另外15名村民受傷。另在納卡區南部村落Taghavard,位於亞塞拜然邊境位置,有鄰近的村民指,沒有人從當中撤離,疑是出現大型屠殺。
Zara Amatuni指,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現在的工作集中於阿爾察赫共和國內與家人失散的人士,以及由法醫鑑定遺體,並移送回亞美尼亞等人道救援工作。她表示由9月29日至10月初,已經協助近100名滯留在阿爾察赫共和國的人回到亞美尼亞境內,「仍滯留的人大多為長者、有病患、行動不便人士。」由於撤離工作主要透過家人報告,再開展行動,故未能確定整體失蹤人口的數字,但她指,「我們每天仍受到約100通有關與家人失散的救助電話,當中亦包括未成年人士。」
歐盟委員會以491票贊成、9票反對、37票棄權,大比數通過有關納卡區受襲的議案,當中考慮將情況形容為「種族清洗」,譴責亞塞拜然行動早有預謀,又強調襲擊違反國際法、人權法、與2020年歐盟有份參與調解的停火協定。雖然在國際法內,種族清洗並未納入管轄範疇,但根據聯合國的定義,種族清洗泛指以武力、威嚇等非人道手段,將某一種族或宗教族群從某一領土上驅離,以達到「族群同質化」。
「種族清洗不必包含屠殺。」人權監察組織總監Arman Tatoyan指,「可以是歧視、仇恨特定的宗教、種族等,而我們這例子則包括兩種元素,宗教與種族。」這名前司法部副部長表示,亞塞拜然一方面迫走納卡區內信奉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另一方面又因亞塞拜然信奉伊斯蘭教源故,處心積慮要破壞納卡區內的基督教教堂。
他指在2020年戰事後,亞塞拜然總統要求在割地獲得的亞美尼亞地區,移除中世紀教堂的篆刻,擔心這次接管地區他們會重施故技。然而,亞塞拜然政府最近發表聲明表示,納卡區內一系列的文物、教堂與修道院將會受到保護,包括屬於中世紀亞美尼亞的宗教與學術重鎮的阿馬拉斯修道院(Amaras Monastery)、在13世紀興建的甘扎薩爾修道院(Gandzasar Monastery)等等。另外,Arman又表示不排除攻打期間,在Sarnaghbuyr與Taghavard出現屠殺平民、斬首的情況,但一切仍在調查中。
死者已矣,從納卡區內離開的人,在踏入亞美尼亞領土的一刻,終算是離開戰火,一般前往附近一些城市登記,如Vayk、Goris等,再分散到其他地方,亞美尼亞政府亦宣布向每名登記難民發放每人一次性100,000特拉姆元(約新台幣8,150元)的援助金, 又安排臨時收留中心給沒有居所的人士,並發放租金支援。但長遠而言,這堆飄流的難民,他們面對的未來又是另一個難題。
Boris一家5口遺下那兩層高的房子、三輛車、留下兩隻貓,並在前往葉里溫(Yerevan)的路上,去醫院探望在加油站添置燃油間爆炸受傷的兒子,「雖然我們在那沒有親人、朋友,但我有一個帳篷,我們可以住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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