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家譜旅行」（上）：家族史的尋根之旅為何成為新潮流？

我記得今年暑假和一位墨西哥裔朋友Hellen聊天，她說關於去其他國家旅行，在她三歲後除了美國，哪裡都不能去。

乍聽之下，我以為她說的不能去是因為經濟，所以順口說，是啊，旅行真的花錢又耗時費力，避免自己說太多旅行的好處。只見她聽了搖搖頭說不是，因為她受限於「DACA」（童年抵達者暫緩驅逐）法律，以致於她住了美國二十多年，卻無法有正式身份，而她非常想「回家」。那個「回家」是——回到她的出生地，她的原始根源，她的墨西哥人身份的家。

「我與美國建立關係二十年了，我仍然無法確定哪座城市可以稱為我的家。但我已經接受了這樣模稜兩可的情況。對我來說，家並不存在於一處。然而無法再踏入墨西哥的我，就像生命少了一塊最重要的部分。」Hellen充滿感嘆說著。

後來我們一起聊《可可夜總會》（Coco）這部描述墨西哥亡靈節意義和探索自我的電影，我很慶幸自己也喜歡這部電影，讓那個當下，我感覺自己離她並不遙遠，覺得能理解她。而我知道，會有那麼一天，Hellen會踏上和Coco的男主角Miguel一樣，一段去完整她的家族歷史和生命藍圖的尋根旅行。

Hellen並不是唯一想體驗「回家」的人。事實上與Hellen一樣的旅人，正成為美國新興的「家譜旅行者」。

▌「家譜旅行」與過去歷史移民遷徙事件有關

「家譜旅行」（Genealogy tourism）也稱為根源旅遊、祖先之旅（Ancestral travel）、祖先朝聖（Ancestral Pilgrimage）、DNA旅行或家庭遺產旅行（Family Heritage journeys）等名稱，是一種使旅行者更接近其根源的旅行。

每個家譜旅行的人，會前往他們知之甚少但與祖先相關聯的土地，實踐「追尋祖先的腳步」旅程 ——祖父母或父母的出生地或長大的國家—— 並與這些地方重新建立關係。這會帶給旅行者一種深刻的情感體驗，讓文化沈浸感與旅行者自己的家庭遺產結合在一起。

家譜旅行也是一個世界性的產業。它在歷史上某個時期經歷過「大規模移民」（Mass migration），並因此擁有龐大全球僑民社區的國家中，更為蓬勃發展。例如家譜旅行在愛爾蘭很盛行，有記錄的家譜旅遊在2000年達到頂峰，當時有超過10萬名家譜旅行者前往該島（愛爾蘭旅遊局於2004年停止記錄家譜遊客人數，目前的人數未知）；大規模的遷徙事件，例如淘金熱、銀熱潮、跨大西洋遷徙、中國的城鎮化……等，都是大批人從一個地理區域遷移到另一個地理區域的歷史。

世界上移民人數最多的美國，現有人口中移民人數就超過4,500萬人，占美國人口的13.6%。其中，最多人由墨西哥移民而來。直至今日，美墨邊界依舊彌漫著困惑和混亂，美國境內也依然有許多像Hellen一樣想回家卻只能等待的人。

這些曾經因各種原因遷徙的人，是移民、難民、也是浪跡天涯的旅人；每一次的移動，都是在重新劃定界線。這個界線不只是身體上的自我從一地遷徙到另一地，按圖索驥的移動；另一個意識上的自我，也將會踏上一段未知的冒險 ——在家鄉和海外、在原生文化和爾後習得的新文化之間，不斷碰撞、矛盾、衝突、協調 ……最後融合，成為一個「新」的自己。

移民到美國三年的我，經常因跨越兩個不同的世界，而有對自己身份認知重新大洗牌，常有被分割成兩半的感覺——從思想、情感、知識、文化、氣質、穿著打扮、休閒娛樂......等各方面，有時我越想念台灣，就越覺得融不進美國；但越接近美國，就越怕自己會忘記台灣。更不用說，在美國，有更多背景更多元，以致感受被分割成三半、四半…或更多的人，像是不同族裔的美國移民、跨種族、跨國身份的被領養者。

這也是為什麼離開家鄉的人，都會患上一種病，叫做「文化喪親之痛」（Cultural Bereavement）。這是用於描述因社會結構、文化價值觀和文化身份的喪失，而離鄉背井的個人或群體的悲傷經歷。

第一次讀到一位有移民背景的詩人露比．考爾（Rupi Kaur）的詩集《太陽和她的花朵》（The Sun and Her Flowers）時，我感覺既欣喜又如釋重負，有種難以言喻的——自由。

這像是一個看起來像我們的人（的感受），整理了一系列充滿力量的話語，這些話語表達了我的感受，以及我在移民後的自己和周圍移民朋友身上看到的一切。

後來我才知道，「你來自哪裡？」對於美國人的意義，不只是常見的基本問候，更多是一段家和身世的追尋。對一些移民來說，能「更了解祖先的地方」，就足以成為他們前往體驗這片土地、文化和美食的理由。對過去嬰兒潮世代的人來說，這是一生必做的事之一，是會列在遺願清單上的旅行；對千禧一代來說，這是自我發現、療癒代際關係，也是完整自我的重要線索。

▌家譜旅行如何成為美國人的新潮流？

回溯家譜旅行在美國的歷史，可以自1950年代說起。美國在1945年至1966年間以「文化外交」為其因應冷戰時期的策略之一，因此會與各國交流文化，歐洲各國也會透過各種遺產之旅來吸引美國遊客。這種現象在當時就被稱為「尋根」。

爾後，1976年，根據艾利斯．哈利（Alex Haley）獲得普立茲獎的小說，隔年改編成迷你電視劇《根：一個美國家庭的傳奇》（Roots: The Saga of an American Family​​），在美國電視ABC播出時，更席捲整個美國，成為電視歷史上收視最高的節目。有超過1.3億的美國人在觀看此節目。故事描述18世紀的昆塔．金特 （Kunta Kinte）在青少年時期被俘虜，並賣到美國為奴隸，以及他的後代的故事。

當時，昆塔的故事引發了一場文化革命——人們購買各種紀念品、以電影中的人物名字為孩子命名——還激發了全球人們對家譜學的興趣。此後的四十多年，依舊鼓勵許多非裔美國人挖掘那個過去是、現在仍然是的身份問題和非洲血統。

不過當時，因家譜學還未像現在這麼興盛。在《Roots》播出時，只有29%的受訪美國人表示他們對家族史「非常感興趣」。但在過去30、40年間，表示對家族史「非常感興趣」的美國人數量從29%躍升至87%，這個數字幾乎翻了一倍。

這樣的成長可以歸功於1990年代的網路科技進步，以及像是Ancestry.com家譜研究網站的出現，無疑成為人們可以在線存檔和訪問大量歷史記錄的最大利器。這讓數以千萬計的人們可以輕鬆的在線探索他們的家庭歷史。Ancestry 更從一個小型的家譜研究網站，發展成擁有超過 200 萬客戶，以及超過1,000萬人的DNA紀錄的上市公司，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網站之一。

回到影視作品部分，在《Roots》之後，也陸續出現許多與家譜有關的電視節目，像是《家譜路演》（Genealogy Roadshow）、《美國面孔》（Faces of America）、《你以為你是誰？》（Who Do You Think You Are?）和《尋找你的根源》（Finding Your Roots）等。

近期有關家譜旅行的電影，還有Netflix上的《尋》（Found）。雖然觀看過程會有些心碎，但卻是能在看完後，對自我追尋和親情渴望，有更寬廣理解的一部紀錄片。故事描述三名在中國一胎化政策下，由美國家庭跨國收養長大的女孩Chloe、Sadie和Lily的故事。

社會學和人類學家傑基．霍根（Jackie Hogan）在她於2019年出版的書《尋根：探秘美國家譜熱潮》（Roots Quest: Inside America's Genealogy Boom）深入研究家譜熱潮，探索更多「為什麼我們對家族史如此感興趣？」霍根認為嬰兒潮一代的退休，讓他們有更多的空閒時間去探索過去 。這表明家譜旅行的激增，除了互聯網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改變我們生活的一些大規模的社會變革的回應。

無論以何種形式，美國人都癡迷於家譜研究。家庭歷史甚至在美國人心中，被描述為僅次於園藝的重要愛好活動；也是網路上，繼「色情」之後的第二大活動。

▌下篇接續：〈美國「家譜旅行」（下）：DNA家族之旅的啟程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