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監獄裡的齋月第一日:維吾爾學者阿布都瓦力的黑牢惡夢
編按:本篇原文為維吾爾語,作者阿布都瓦力.阿尤普是一位維吾爾語言學家,生於一九七三年,曾就讀北京中央民族大學、新疆大學,並在美國堪薩斯大學進修。因在新疆開辦維吾爾語學校,而遭中國官方以「非法集資罪」逮捕,判處十八個月刑期,提前於二○一四年十一月獲釋。他在這篇文章以自身經驗,呼應《新疆再教育營》。
▌本文為《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春山,2023)推薦序,原題〈監獄裡的齋月第一日〉
文/阿布都瓦力.阿尤普(Abduweli Ayup)
翻譯/伊利夏提.哈桑.科克博爾(Ilshat Hassan Kokbore)
在遠離北京五千公里之外的維吾爾古都喀什噶爾,我於二○一三年八月十九日被抓捕。我出生成長,培育我成為愛書本、追求知識、追求真理的這塊土地,最終把我送上中國大學講臺的也是這塊土地、這個古老城市,而如今,卻成了禁錮我自由的監牢。
中國國家安全人員開始審訊我,他們指控我向三歲至六歲的維吾爾兒童教授維吾爾母語,是與國家普及國語政策為敵,是要用分裂主義思想培養維吾爾兒童。審訊中,他們指控我建立的幼稚園是在為未來要建立的維吾爾國家做準備。審訊者將我巡迴維吾爾城市所做的語言學演講指控為在煽動恐怖主義。
更有意思的是,在審訊者看來,我因獲得福特獎學金而自二○○九至二○一一年在美國的學習也成了指控罪名之一;他們認為,我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派到新疆進行分裂的重要人員。
在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為穆斯林的維吾爾家園,有三百多萬維吾爾人及其他族裔的穆斯林在監獄服刑;監禁中,不僅是他們自己在消失,他們那延續幾千年的文化,也在監管中正逐漸走向消失的危險境地。每當我想像監獄中受刑人如何迎接齋月,服刑期間人們是如何理解並展現自由、身分屬性、信仰及人性時,我常常會想起自己在監獄的齋月遭遇。
根據日曆,我提前一週知道了二○一四年的齋月將於六月二十八日開始。監獄牆上有用指甲刻出來的日曆。每天晚上一點鐘輪值的受刑人負責將過去的一日劃去,獄友都爭著要劃去過去的一日,嫉妒輪值劃去的人。得到劃去過去一日輪值的獄友感覺自己很幸運。對獄友而言,劃去日曆上的一日,意味著刑期減掉一天,失去自由之日減少了一天。我以為自己會被判處無期徒刑,因而對日曆沒有太大興趣,甚至到我的輪值日,有時會忘記劃掉過去一日。
那一天,輪到我淩晨一點鐘輪值,當我準備劃去過去一日時,細看日曆,發現不知是誰在六月二十八日的日期上面畫了一輪彎月,在彎月之上模糊地畫著一顆星。看到星月,我記得,好像是害怕有人看到似的,我心跳加快,趕緊環顧四周。我想像,如此大膽的行為,除了二○一四年以來,成群成群被抓進來的獄友敢做之外,像我這樣處於嚴密監控一年多的「危險分子」是不敢的。在牢裡,無論走到哪一個角落,總是有盯著我的「眼睛」,還發出令人恐懼的「吱、吱」聲響,這使得我除了敢在腦子裡想像什麼外,根本不敢往牆上寫任何東西。
二十七日晚間,一位獄警走過來,要我們穿黃背心的維吾爾受刑人雙膝下跪排成一列,坐在前面,讓漢族受刑人站在後面;然後,警告我們不得齋戒,並要求漢族受刑人嚴格監督我們,並向漢族受刑人詳細講解齋戒的做法和象徵。
二十八日淩晨,〈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的歌聲驚醒了我們,這意味著我們要上政治課;通常週六、週日是休息,沒有政治課;因而,這突然出現、象徵有事的旋律,使受刑人們極其憤怒開始張嘴叫罵;牢內各角落到處是漢語最難聽的罵人聲、牢騷聲、怨怒聲。然而,卻聽不到一句維吾爾語的抗議聲;聽到的只有維吾爾受刑人穿褲子時腳腕上鐵鍊的叮噹聲,和穿好褲子走下鋪子時腳鐐碰撞水泥地發出的摩擦聲。
齋月的第一天,如南瓜黃花般穿黃背心的維吾爾政治犯,和如黃瓜般穿綠色、這裡一個那裡兩個的漢人刑事犯,盤腿擠坐在一起,開始了學習。伴隨電視上的解說,「新疆各地出現了大量的社會組織,他們打著齋戒的名義,組織敵視國家法律、教育以及社會穩定的活動。」
電視螢幕上展示著一個個宣傳圖片。我因為坐在最後面,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面的一切;「黃花」般的維吾爾人身挨著身筆直坐著,「黃瓜」們則東一個西一個隨意地斜坐著,他們還伸長脖子跨行大聲說著話。穿著黃色背心的維吾爾人則一個接一個發出無助的哀嘆,場面被絕望的氣氛籠罩,令人窒息;開會期間,維吾爾人眼睛不能閉、嘴不能動,因為這些行為會被視為是在做禮拜,是要受到懲罰的。
大約十點鐘,一位姓王的獄警走過來喊到「報數」,這是要點牢房人數。因為那一晚我是最後一個輪值,所以必須是我報告人數。我報了人數,他問我是否有人齋戒,並問了我作為穆斯林應該齋戒的人數;我報告了十六個維吾爾政治犯、一個維吾爾小偷、加上一名哈薩克族和一名回族,總共十九位穆斯林的名字。姓王的獄警聽完名字之後,對我喊叫到:「蠢貨,我讓你報告要齋戒的穆斯林人數,你為什麼要加上哈薩克族和回族?」
這辱罵使我全身顫抖、怒火沖頭,但我盡最大努力壓著火氣回答說:「哈薩克族和回族也是穆斯林,他們沒有穿黃色的背心並不意味著他們就不齋戒、就不是穆斯林。」聽到此,姓王的獄警因憤怒臉色都變黑了。我知道,哎,麻煩來了。王姓獄警「出來!」的喊叫之聲話音未落,兩個「班級督導員」就給我戴好了手銬腳鐐。
如晴天霹雷,對這突發的災難,我一時沒有緩過神來;聽從姓王獄警的命令,我走到了前面,鐵鍊摩擦腳腕帶來的痛苦使人感覺走道特別得長,我走得汗流浹背。心裡想著「為這麼一句話就要懲罰我嗎」,或者他是否認為我沒有揭發其他齋戒的維吾爾人?牢房裡三個攝像頭監視著我們,手腳晝夜上著手銬腳鐐,根本無法大小淨(伊斯蘭教禮拜齋戒前的洗漱),怎麼可能齋戒呢?而且早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排著隊,從牢門小洞接下早飯的饅頭和稀飯,在獄警的虎視眈眈監視下當面吃完了飯,怎麼可能有人齋戒?誰敢齋戒?沒有齋戒的,我只能說沒有啊!
拖著沉重的腳鐐,我艱難地走在暗黑漫長的走道裡,腳腕被無情的鐵鍊噬咬著,但我不敢停下或放慢腳步,因為那會成為被獄警踢打的藉口。拖著沉重的腳步,我一幕一幕回顧過去可能帶來懲罰後果的、可以被稱為過錯的每一件事。一次,姓王的獄警透過牢門洞口在窺視我們時,我正在上廁所,沒能按規矩立即提起褲子和其他受刑人一起列隊站門兩邊喊「報告!」,而是遲了幾步,當時姓王的獄警瞪著大眼惡狠狠地罵了我,會不會是因為那件事呢?
進到王姓獄警辦公室,看到隨處擺放的手銬腳鐐,牆上整齊掛著的五個電警棍,我渾身顫抖;五個電警棍,一個電警棍的電力可以持續二十分鐘,這意味著可以連續使用一百分鐘啊。如果被這些電警棍連續電擊的話,人會吐出吃進去的,甚至連五臟六腑也會吐出來,電警棍接觸的地方還會脫一層皮;如能很快昏過去也好,什麼都感覺不到,實際上都一樣,昏迷後醒來的痛才是折磨。電擊過的皮膚會脫皮,新皮膚長出來之前的那一個多月,更是令人疼痛難忍。想到這些,我開始牙齒發顫,頭冒冷汗。
王姓獄警什麼都沒有說,他用遙控打開了辦公室牆上的電視,我一看是我們牢房的監控視頻,視頻中,我站在如廁處直視著對面的牆在沉思。畫面中,另一位因偷玉石被抓進來的維吾爾犯人海萊提(Gheyret),則站起來看著牆上的什麼在唸著,然後摸了一下臉(伊斯蘭教祈禱結束動作),然後走到如廁處,從水管用手接水喝了幾口,又接水漱了三次口,洗了三次臉(伊斯蘭教做禮拜前小淨動作),再回到睡覺處又嘀嘀咕咕地唸了幾行寫在牆上的漢字,似乎就靜了下來入睡。
王姓獄警用遙控快速跳過一段視頻後,又開始放另一段。早飯時間,海萊提吃了分發的饅頭,也喝了稀粥;然而,他回到自己的位置等了一會兒,然後把手放到嘴裡,把吃的東西都吐進馬桶。我心裡嘀咕,不好!海萊提那天淩晨齋戒了。因我根本沒有想過他可能會在牢裡齋戒,就沒有注意他;按要求,夜裡輪值的人必須要監視的是那些連晚上也不能脫掉尼龍黃色背心的政治犯。
王姓獄警轉頭瞪了我一眼之後,又將監控視頻調到六月二十四日。視頻中出現了海萊提拿著從牢房書記要來的記事本走到我面前;他和我說著什麼,我搖頭,他似乎在懇求我;我給他寫了什麼東西。王姓獄警又用遙控跳過一段後,出現了海萊提從記事本往牆上抄寫漢字的鏡頭,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壞了!」
事實上,那天海萊提要我教他吃齋飯和開齋時的祈禱詞,我立即就拒絕了,他鍥而不捨地繼續請求我教他,並向我保證他不會在牢裡齋戒,只是想學習一下伊斯蘭教,想學會經文,出獄後,希望能開始做禮拜,不再做壞事;如果因學習經文得到真主回賜,而獲釋放得救的話,他說餘生一定會遵循伊斯蘭教規。其實我是特別希望像他這樣年僅十八歲的年輕人,能發自心底提出這樣的請求。
他因吸毒而偷東西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這些年輕人因相互模仿而吸毒,吸毒的錢不夠就偷東西。如果他真的開始做禮拜,加入做禮拜年輕人的行列,放棄吸毒的可能性很大,我見證過、也聽說過很多類似的例子。
經不住他的懇求,我為海萊提用漢字寫下齋戒和開齋時的祈禱詞,以及做晨禮拜和晚禮拜的經文;想到用漢文書寫的經文和祈禱詞發音會不準確,我從心裡感到悲哀,但也沒有其他辦法,我見過成千上萬回族孩子就是通過這種漢字注音的方式學習伊斯蘭。
因為我在牢裡負責教漢語,我以為我用漢字寫東西一般不會引起注意,但沒有想到監視我的「眼睛」,每天都在記錄著這一切。為什麼我沒有注意到?我真的沒想到海萊提會把我寫給他的祈禱詞和經文抄寫到牆上,然後看著牆上的祈禱詞做祈禱呀!
我不敢想像為這一錯誤要付出的代價,因為害怕,我的牙齒和手開始抖動,手銬、腳鐐相互碰撞發出了響聲。「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你想欺騙我嗎?」王姓獄警喊叫著衝到我面前,還沒有明白過來他為什麼把手伸向擺著的鐵鍊,「噹」的一聲,我頭上就挨了鐵鍊,我眼冒金星。恍惚中,我感覺脖子上有熱乎乎的液體往下流,我感覺頭上開始冒血,並順著我的脖子和臉流到後背和胸前。後來醫生告訴我,我的右耳因鐵鍊擊打而被劃傷。
幾個人高馬大的獄警,把我如同捆綁宰牲節要宰殺羊的四肢一樣,抓著手腳就把我摁到了床上。看到一位穿著白袍的人手拿著如我母親縫被子的大針向我頭部靠近時,我恐懼地閉上眼睛;縫針穿過皮膚的嘶嘶聲清晰可聞,可能是我太痛喊了一聲,一隻大手緊緊地摀住我的嘴巴。我咬緊牙堅持,但還是因疼痛難忍而極力掙扎,大概用力太大吧,壓著我的四個獄警也早已氣喘吁吁。
頭被層層包紮後,似乎疼痛稍微減輕了一點,那一刻我想起曾讀過的小說《未致命的子彈》(Chala tekken og)中的主人公肯吉(Kenji),小說是在一九八○年代初寫作出版的,作者是阿布都拉.塔里普(Abdullah Talip),他是一九四○年代大學畢業的,一生獻身於探索、發現一九四○年代發生的革命運動。
《未致命的子彈》這本小說描寫的是一九四○年代東突厥斯坦的民族抗爭導致大規模抓捕,以及遭受民族歧視和壓迫的情況。小說描寫超過三萬多名維吾爾青年,自天山南部的喀什噶爾被強行抓捕押解到烏魯木齊、阿勒泰等多個城鎮,其中大多數因被強迫從事重體力勞動而死於他鄉,活下來的,在肯吉的帶領下準備起事反抗。
肯吉在烏魯木齊和維吾爾知識分子認識後,獲得了更多人支持,但時間不長,因內奸告密,他們的成員開始被抓捕。肯吉找到內奸,並準備除掉內奸,但他射出的子彈因未打中內奸阿布都拉(Abdullah)的致命處,而使自己被暴露。他被抓捕後,關押在我也曾被關押的六道灣監獄,他被活活剝皮,並在鹽上滾動;作為那一代維吾爾知識分子的代表,肯吉忍受了難以想像的最為殘暴的酷刑折磨,但他沒有出賣任何一個戰友。最後,他和最好的戰友祖利亞爾(Zulyar)一起被敵人用鍘刀殺害致死;他們的屍體,被扔進離六道灣監獄不遠的七道灣煤礦而消失無蹤。我在十三歲左右時讀的這本書,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影響,書中的情節如電影歷歷在目。
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查看手指甲,我的手腳指甲都還好,肯吉的指甲都曾被拔掉,獄警沒有用電警棍擊打我;肯吉和他的戰友祖利亞爾被活活剝皮,我的皮膚則沒有被剝掉;我躺著的床是軟床,而不是如肯吉躺過的釘子床。
回想著肯吉、祖利亞爾們遭遇的悲劇,我自我安慰,我繼續在前輩們為尋求正義而獻身的征途上努力,因繼續傳承他們遺留給我們的語言而被抓捕。在沿著他們走過的前進路上,我在他們被埋葬之地不遠的監獄被關押,我沒有理由去痛苦、去後悔或後退,可以說,我還沒有經歷過他們所遭遇的奴役,我也未真正經歷前輩所遭遇苦難的萬分之一。
自從被抓捕以來,我一直回想著《未致命的子彈》。小說中被抓捕者遭遇的苦難,他們面對酷刑折磨的堅強精神,為自由獻身的勇敢之舉,在每次的審訊中經受流血傷痛的堅忍意志,歷歷在目。我可能也會如他們一樣遭遇苦難,我也有思想準備。走入這一艱難征程,其結果是可預見的,那些不幸前輩們的命,也會是我的命;肯吉也有過日夜盼望其歸來的父親,祖利亞爾也有夜夜思念他的母親。
突然,我被監獄長從醫務室叫走;被判死刑的巴基斯坦犯人賽甫拉(Seyfula)宣布絕食,他口吐白沫躺在地上。賽甫拉因涉嫌殺人而在烏魯木齊被抓,他因為是巴基斯坦人而在飲食、待遇和治療方面享受著特別待遇,除了英語他不懂其他語言;監獄當局認為我必須做好他的英語翻譯,勸他吃飯並做好安慰工作。
賽甫拉即便是在監獄,也享受著中國與巴基斯坦之間友誼的好處。監獄裡,這位特別犯人是唯一說話有分量的受刑人,他吃的是幹部待遇的飯,還能向獄警要菸抽。他在中國被捕並被判死刑,看起來成了監獄的外交頭疼事件。無論如何,他的絕食事件反倒是救了我;暈頭轉向的獄警再沒有精力管我了,也不再追究我未能抓住齋戒者、沒有報告齋戒者的事了。全部獄警的眼睛一時聚焦於我是否能用我的英語奇蹟,讓賽甫拉馴服。
作者: 戴倫.拜勒(Darren Byler)
譯者: 閻紀宇
出版社:春山
出版日期:2023/05/16
內容簡介:戴倫・拜勒是全球最頂尖的維吾爾族社會與中國監控體系專家,他對新疆地區進行長達十年的研究,透過檢視官方文件及長期深入的訪談,揭露再教育營如何成為新疆的「日常」——超過一百五十萬維吾爾人被迫進入再教育營及其附屬的工廠。本書受訪者涵蓋全面,包含曾受拘禁的美國回族大學生、哈薩克族農夫、卡車司機,以及協助抓人的輔警、被迫於再教育營「教學」的老師,這些不同位置的人提供瞭解再教育營的多面視角。作者透過扎實的研究觀點與人物故事,呈現新疆再教育營的現況、中國的監控治理網絡,以及跨國的高科技產業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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