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胎權沒被遺忘:美國期中選舉後,反性別暴力倡議者的第一手觀察
文/陳希彤 (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美國中期選舉結果逐一出爐,本身預想、打經濟牌的共和黨大勝(red tsunami)未有兌現。這次中期大選亦是「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在最高法院被推翻之後的第一個選舉。至執筆之時,可見以保障墮胎權為主要旗幟的民主黨暫時在參議院守住了多數議席,而共和黨僅在眾議院佔多數。
今年6月24日,羅訴韋德案在美國最高法院以5:4表決,撤回了50年來憲法對墮胎權的保護。在8月,筆者越洋訪問美國朋友E,我們在英國讀書時認識,她主要研究性別及環境,現在於佛蒙特州(Vermont)擔任倡議者、負責支援家庭暴力受害者的支援網絡。
E表示,她在駕駛途中收到羅訴韋德案被推翻的消息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她致電幾位朋友,大家在電話上一同痛哭、又一同發怒。她反思道,作為一名白人女性,「優越」的身份讓她成長至今從來沒有感受過恐懼。不過這次,她覺得一直所受的保障都被威脅了。她想起她服務的群體中,有不同性傾向及種族的人,感慨他們的處境應該比自己更為困難。
她認為在羅訴韋德案被推翻之後,包括她本身服務的機構在內,有直接提供生殖健康服務或支援的機構都會受影響。E認為這種剝奪生殖健康服務,就已經是性別暴力(gender-based violence)的一種。她指出在未來一段時間內,當在美國接受及提供終止懷孕的服務變成不合法,對於所有會懷孕生育的人都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E強調,羅訴韋德案被推翻以致不少州份取消墮胎權,並不會阻止人們選擇墮胎,只會將這些人推向更危險的地步,例如要選擇不安全的墮胎處所,或腹大便便地穿州過省地尋求協助。
這些事情看似是古老的過去,然而今天要在美國重現。上世紀愛爾蘭就走過了這段令女性極為痛苦的歷史。1983年,愛爾蘭將承認母親和未出生胎兒有同等生命權的《第八修正案》寫進了國家憲法,規定只有在孕婦生命面臨危險、或胎兒在出生前已經死亡等情況下,才能合法墮胎。
之後的幾十年中,很多愛爾蘭孕婦必須四處尋求協助,其中包括前往對岸的英國,離愛爾蘭最近的利物浦也成為了很多女性的最後希望。不少在利物浦渡輪碼頭及機場工作的計程車司機,都已熟習來自愛爾蘭懷孕的女士,都會去同一個目的地。英國專門研究公共衛生的惠康基金會(Wellcome Trust)及兩位學者Claire Pierson、Deirdre Duffy稱這段孕婦的交通旅程為「利物浦 - 愛爾蘭終止懷孕走廊」(Liverpool-Ireland Abortion Corridor, LIAC)。
不過到2018年,愛爾蘭公投中近三分之二的選民投票贊成廢止憲法《第八修正案》,即支持墮胎合法化。近年世界各地亦有不少國家通過公投廢除墮胎非法案,讓更多女性及孕婦得到保障,當中包括阿根廷、哥倫比亞及墨西哥。跟愛爾蘭一樣,這三個國家都是傳統上保守的天主教國家。而歐盟國家中仍未有墮胎合法化的國家馬爾他,亦準備以公投方式重新檢視墮胎權。如今美國羅訴韋德案被推翻,美國的同學都苦笑說,「美國在走回頭路啊!」
《洛杉機時報》記者Gina Ferazzi在羅訴韋德案正式被推翻的時候,在泛紅州份德克薩斯州聖安東尼奧(San Antonio)一家生殖健康中心採訪,見證了這個歷史時刻。消息一出,這家生殖健康中心的職員對等待中的婦女表示不可以再為其處理終止懷孕的程序。有職員傷心地哭起來,婦女們反而安慰他們 ; 亦有急待服務的女性立即離開中心,可能是要為下一步籌算。最後Ferazzi拍下空空如也的生殖健康中心。
另一方面,有不少美國大型或跨國企業早在羅訴韋德案正式公佈之前,就宣佈會資助公司職員的交通開支,以支持他們跨州取得墮胎服務,包括 Johnson & Johnson及Netflix。
E再三強調,在如此嚴苛的條件之下,需要尋求墮胎服務的懷孕婦女容易受到死亡威脅。他認為「pro-life」運動(反墮胎運動)只是選擇性地支持某一些生命存活的權利,例如非白人女性或貧窮人士本身在社會的地位不高,以往在羅訴韋德案之下得到適切的服務及資訊的機會已經較低,現在連基本保障也被剝奪,因此他們的遭遇就只會更為困難。
E認為,美國是《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The Convention on the Elimination of all Forms of Discrimination Against Women CEDAW)成員國中特別積極做倡議的國家之一。然而,在保障女性終止懷孕的權利上,卻未能讓她們可以安心或安全地取得服務。
E舉例,在英國讀書時即使取得的只是學生簽證,都可以隨時走入診所取得避孕或終止懷孕的服務,因為英國將生殖健康的服務嵌入公共健康系統,能讓更多人更容易獲得支援及服務。他提到的,就是性與生殖健康及權利(Sexual and reproductive health and rights,簡稱 SRHR)。
SRHR指跟性和生殖有關的人權,包括性健康、性權利、生殖健康以及生殖權利。這是近年國際組織常提及的概念,尤其是在性別平等及公共衛生的倡議之中,性與生殖健康及權利理應是重要的一環。
根據聯合國人權高級專員辦事處,各國有義務尊重、保護及落實性與生殖健康及權利,包括有權享有生殖健康護理服務、物品及設施,而且需要(1)數量充足的;(2)實際上和經濟上可以利用的;(3)可以免於歧視地獲得的,而且(4)質量優質的服務及設施。
正式來說,推翻羅訴韋德案代表墮胎權不再受聯邦憲法所保障,也代表各州份可以自行決定最終行使的範圍。E所在的佛蒙特州是安全州份,所以在八月跟E做訪問時,他預期會有更多女性及孕婦前來佛蒙特接受墮胎服務。
在期中選舉,近77%的佛蒙特州居民通過《生殖自由修正案》(Reproductive Liberty Amendment, RLA),確立支持將墮胎權寫入佛蒙特州的憲法,成為全國首例,這個決定代表在佛蒙特州憲法中,將會加入第22條 。
在選舉結果一一出爐之後,E捎來短訊說,佛蒙特州做了前所未有的事——除了通過生殖自由修正案,也把他們第一位女性小眾眾議員貝卡.巴林特(Becca Balint)選上國會。他在羅訴韋德案被推翻至中期選舉之中,看到不同族群的基層團體走出來倡議及重塑議題,將本身的女性生殖權利擴大至人權議題,爭取更多人走入、了解及支持議題,同呼同吸。
單純論羅訴韋德案,它很多時候會被納為生育權利的議題,看似只是女性的問題,然而E提醒大眾,法案本身的影響力往往大於想像。例如在羅訴韋德案被推翻之前,內布拉斯加州就有一名母親被控告,因為他跟女兒在Facebook的私訊中討論終止懷孕的問題。另外,也有人呼籲婦女要刪除手機上用以計算排卵期的程式。可見這已涉及了整體公民自由及隱私權。
至於未來,E分享在羅訴韋德案被推翻之後,他發現有更多民間團體要擔起支援女性及孕婦的責任。例如基督教群體提供不同的訓練及支援方式,讓信徒及社會大眾更加了解自己可及範圍內可提供的協助。
上面提及E在收到羅訴韋德案被推翻消息後的情緒波動,不過冷靜下來之後,她決定加入地區的志工組織,成為一名Abortion doula(墮胎保母),希望特別照顧遠從他州而來尋求支援的孕婦,為他們提供交通、住宿及即時服務,陪同他們經歷生命之痛。身為倖存者及倡議者,他深深感受到這些支援對女性的重要,讓她們不需要孤身面對困境。社群發起的組織及倡導,也代表「希望始於人民」。
羅訴韋德案並非完美,已故的聯邦大法官Ruth Bader Ginsburg早已預告了該案的未來。然而在最黑暗無光的時代,可以看見有能動性的人及群體。期中選舉之後再跟E通訊,他表示:
「I feel extremely hopeful」
(我感到非常有希望)
女性爭取身體自主權的路是條漫漫長路,在美國,這就更加關乎宗教及政治勢力的分佈。如E所言,「先破後立」,破壞之後慢慢重建,而且需要建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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