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人勤勞我就廢?東南亞殖民與「懶惰土著的迷思」
▌本文為《懶惰土著的迷思:16至20世紀馬來人、菲律賓人和爪哇人的形象及其於殖民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中的功能》(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2022)書摘
不賣命工作,就是懶惰嗎?
懶惰土著的形象大體上是19世紀殖民統治的產物,當時各個強權對殖民地的統治正臻於高峰,殖民資本主義剝削活動需要對殖民地進行多方面的控制。懶惰土著的形象在殖民時代的這一綜合剝削結構中具有一定的功能。那是資本主義勞動觀取得了至高無上地位的時代,任何不符合此勞動觀的勞動類型,都會被拒斥為異類。一個社群如果未能自願且熱情地擁抱此勞動觀,就會被視為懶惰的社群。
為了闡明以上論點,我們先來討論土著是否確實是懶惰。首先,我們必須定義何謂懶惰,界定19世紀資本主義的勞動觀,並說明在土著社群的態度中,有哪些特質被那些代表新興資產階級潮流的外來觀察者詮釋為懶惰。我們先來定義懶惰,接著證明土著社會實際上並非懶惰,最後再來解釋為什麼它會被描述為懶惰。
斷定土著懶惰的外來觀察者從不費心去定義何謂懶惰。在其就菲律賓人懶惰的課題所提出的著名論述中,黎剎(編按:被視為菲律賓民族英雄)把懶惰定義為「對工作缺乏熱忱,沒有積極性」。懶惰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以「缺乏」特定素質而不是以「具有」特定素質為其表徵。
如果說一個人需要藉由工作來維持生計,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卻缺乏工作的意願和力氣,那就是懶惰。所以,這種懶惰概念具有下列組成元素:
- 對工作缺乏熱忱;
- 缺乏工作意願;
- 工作時缺乏力氣與熱情;
- 不關心工作結果;
- 不關心工作會帶來什麼利益;
- 不關心工作是否必要。
操作性定義的懶惰可以有很多種形式。讓我們舉一個我親身經歷的例子。這個例子涉及一名五口之家的主人。這名一家之主是年約四十出頭的男子,他被公司裁退之後就拒絕再工作,把時間都花在白天睡覺、開車兜風或訪友上。他不時會打些零工,一個星期就那麼幾個小時,微薄的收入僅勉強足供家裡所需。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也許可以說這個人是懶惰的。
為了家人,他有必要去賺取更多錢。他對於自己拒絕工作的後果毫不在意。工作會給他帶來什麼利益,他也不在乎。如果一名漁夫表現出這幾種特點,那麼他就可以被稱為懶惰。 農民及其他階級的人也一樣。一個人如果慣常表現出那樣的態度,就可以被歸類為懶惰的人。但如果是由於個人無法控制的原因而短期失業,則不是懶惰;如果一名店員在沒有客人的時候無所事事地站在收銀台後面或在店裡閒晃,同樣也不應被形容為懶惰。
所以,懶惰的特點在於對需要付出辛勞與努力的情況予以迴避。 一個人在情況允許時挑剔工作,那不是懶惰。但如果他迴避任何形式的工作,那麼他就是懶惰。若按照上述操作性定義來評估,無論如何想像,馬來人、菲律賓人和爪哇人懶惰的說法都是不能成立的。
大部分馬來人、菲律賓人和爪哇人每天都有定時工作。若非如此,他們就無法存活下來。外來者也都可以看到,無數的爪哇人、馬來人和菲律賓人都在辛勤勞動。他們種田、捕魚、蓋房子、照料農場,簡而言之,他們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那為什麼懶惰土著的形象會發展成形?其原因可從溫士德(編按:英國歷史學家)的一句評語看出端倪。他說:
正是因為不願意成為殖民資本主義生產體制的一個工具,馬來人背上了懶惰的惡名。這是懶惰馬來人形象之所以形成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是,馬來人與主要集中在城市地區的歐洲人在工作職務上沒有密切的接觸。城市裡的歐洲人很少有接受馬來人服務的經驗。馬來人不是他們舒適生活的支柱。在酒吧、客棧、旅館和商店裡,都沒有馬來人為歐洲人服務。馬來人從事最多的是駕駛和園藝。他們也不從事房屋建築、道路修建和書記之類的工作,簡而言之, 他們沒有參與到現代私人資本主義經濟部門之中。
作為一個完整的體系,殖民資本主義並不僅僅局限於經濟領域。它包括整個行政體系、學校及其他相關的活動。因此,如果政府修建一條鐵路,那些修建鐵路的勞工和那些經營鐵路的人員都會進入到殖民資本主義的網絡。馬來人是間接透過公務員體系進入這一網絡的。他們為殖民資本主義操控下的政府行政部門服務。由於這種服務並沒有讓馬來人與歐洲殖民社群產生直接而經常的接觸,他們的服務就不會受歐洲人賞識。在殖民資本主義的整體生活型態中,馬來人沒有發揮功能。
約翰.湯姆森(John Thomson)在他的旅行觀察中對此有所提示。 他在關於檳榔嶼的記述中說了下面這番話:「在這遙遠的島嶼,外國居民能夠住在巧富歐洲風味的房子並享有一切舒適豪華的生活,事實上幾乎都得歸功於華人。在主人的吩咐下,華人管家阿鴻每天都會在餐桌上擺出豐盛的食物,其中有多種精選的水果,還有芳香怡人的花卉——這是主人熱情好客的象徵,而在這地球之一隅,熱情好客正是商人們最大的驕傲。」
他對華人的讚許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華人必須受英國人法律的約束。他說:
相對於其對華人如何滿足歐洲人社群需求的描述,儘管他們有時候被認為不老實、狡猾、背信棄義,湯姆森一方面承認自己對馬來人的活動所知甚少,一方面卻又做出以下的評斷:
不過,我不記得自己曾遇過任何真正的馬來商人。島上散布著馬來村落,由幾間簡陋的小竹屋和兩、三簇果樹組成。這些村落多半靠海,他們沿海而居,偶爾捕魚,很多時候都在睡覺,而我相信,他們不論睡著或醒著,都總是嚼著一種由石灰、荖葉檳榔混合而成的東西,以致嘴巴脹得鼓鼓的,嘴唇被染紅,牙齒覆蓋著一層黑垢。
以上關於馬來人的有點是憑感覺做出的一般性描述,在當時十分流行。但這種斷定馬來人為懶惰的論述,是毫無根據的。觀察者既沒有針對這個課題進行實質的研究,也不曾與馬來人一起生活或交往。 即便如此,這樣的形象依然形成了。它源自於馬來人對經濟作物種植業和對殖民資本主義種植園工作的消極反應。他們迴避了19世紀殖民資本主義體制下,最具剝削性的勞動類型。不過,在採礦等資本主義部門,馬來勞動力其實並沒有完全缺席。本身也參與採礦業的英國作者沃恩福德.洛克(C. G. Warnford Lock)曾讚揚馬來勞工。他說:
馬來人在礦場裡也是傑出的管理者、水泵操作員、井內監工和井外監工。他們也是十分優秀的機車司機。 馬來人擅長的其他工作還包括下列幾種:
他們從不乞討;他們永遠會穿戴得整潔清爽,行為舉止也總是端莊有禮;簡而言之,他們與澳洲那些「日沒客」(sundowner)和「癩痢金」(larrikin)形成了絕佳的對比,後者如我們所能想像到的,會把雪梨和墨爾本的公園弄得髒亂不堪,會縱火燒倉庫,還會讓婦女和小孩感到害怕。
而根據19世紀歐洲殖民資本主義支持者的觀點,有哪些是馬來人不擅長的工作?上述同一名觀察者也給了我們提示。他說:「採礦活動中的苦活,那些使用鐵鎚與鑽子、鑿子與鏟子、鋤頭與畚箕進行的辛苦、無趣、單調、沒完沒了的勞作——直到最近只有一個民族的人值得考慮僱用,那就是刻苦耐勞、勤勞節儉的華人。」
華人被視為勤勞是因為他們提供了最低階的勞動。馬來人雖然在該作者所指出的那幾種勞動中貢獻良多,卻仍被視為懶惰——
華人和印度人因為是移民身分,被我們後文會談到的那種制度所困,所以不得不從事礦場和種植園勞動中最低階的工種。這就是懶惰馬來人形象的社會學與意識形態根源之所在。 事實上,馬來人也有小規模種植橡膠,也從事採礦。 我們這位作者還讚揚了馬來人在另一個領域的表現:「馬來人專長於設陷阱捕捉動物,政府提供作為消滅害獸的賞金全由他們壟斷。」但儘管如此,關於這幾個族群,他卻是這麼說的:
關於被他譽為勤勞的華人苦力(coolies),這位作者直言不諱地表達了以下的看法:
從我們對殖民資本主義信念的研究中可以清楚看出,一名勞工若要被視為勤勞,就必須是「諸民族中的驢子,能夠在最惡劣的條件下從事最艱難的任務,忍受各種惡劣氣候和不公待遇,吃得少也喝得少,頑強堅韌又麻木不仁,不討人喜愛但極度有用」。如果從事的是「諸民族中的驢子」範疇以外的其他類型勞動,就會被認定為散漫或懶惰。想要被視為勤勞,就必須成為殖民地農業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一項動產。
支持這個制度的人期望那些勞工去做他們本身所唾棄的工作。那些勞工最好不用吃也不用喝東西。那些勞工不僅是諸民族中的驢子,而且是諸民族中的蜂后。他們期待每個勞工都從事並喜歡「那些使用鐵鎚與鑽子、鑿子與鏟子、鋤頭與畚箕進行的辛苦、無趣、單調、沒完沒了的勞作」。在此,勤勞與壓迫性資本主義勞動在概念上的連結昭然若揭。如果有人想要在實質層面上尋找馬來人懶惰的操作性證據,他必定會無功而返,無法提出任何具體的實證來證明馬來人懶惰的概念。
如果以「對工作缺乏熱忱,沒有積極性」這一定義來檢驗作為一個整體的馬來人,我們會發現情況並非如此。不過,如果把這一定義用在馬來人對殖民資本主義種植園活動的態度上,則是合適的。馬來人的確不太喜歡在殖民地歐洲人的種植園裡工作。
勉強把對勤勞與否的認定與苦力勞動連結在一起的做法,明顯可見於溫士德在殖民時期出版的一部著作中。他寫道:
在半個世紀內,他們從田園生活的時代栽進了蒸汽輪船、火車和汽車的時代,從父權家長制時代栽進了外來工人與資本家的群體當中。他們正在為適應這些變遷而自我調整,但因為速度太慢,還不足以在這些變遷中存活。所以,他們寧可在河上划船度日,或在稻田泥濘地裡工作,也不願成為在廠房或辦公室裡被時鐘驅使的奴隸。不過,他們在其興趣被激發的領域是勤勞的。
那麼,「懶惰」這一謎樣的特質,到底是什麼東西?溫士德說,馬來人「在其興趣被激發的領域是勤勞的」。所有人不都是會這樣嗎?如果馬來人傾向於當獨立自主的耕作者,難道就會讓他們變得懶惰?殖民地的歐洲人不都是迴避體力勞動?他們不也避開了苦力勞動?為什麼他們不被視為懶惰?從現存的文獻資料可以清楚看到:
所謂勤勞, 就是在殖民資本主義環境中從事非人的工作。
《《懶惰土著的迷思:16至20世紀馬來人、菲律賓人和爪哇人的形象及其於殖民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中的功能》》
作者:賽胡先・阿拉塔斯
出版社: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2/02/09
內容簡介:《懶惰土著的迷思》是已故馬來西亞社會學家及思想家賽胡先・阿拉塔斯討論去殖民東南亞研究和亞際研究的經典社會科學著作。該書探討16世紀至20世紀間,西方殖民者將殖民地土著視為懶惰民族的意識形態建構。在卡爾・曼海姆和知識社會學的基礎上,阿拉塔斯分析西方殖民者如何構建殖民地土著形象,以及這些迷思的塑造如何加強殖民意識形態和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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