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頸之物》的阿迪契:女性主義作家與跨性別「被取消戰爭」

聯合新聞網 陳芷儀
「在當代社群網路論戰中,重要的已不是善良本身,而是『看起來善良』......」 ...

「在當代社群網路論戰中,重要的已不是善良本身,而是『看起來善良』......」從階級、種族到性別;從 #MeToo 到 Black Lives Matter;從文化戰爭到取消文化,在這個強調身分政治的時代,身為文學創作者,又該站在距離自己或他者多遠的位置?出身奈及利亞的非裔女作家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被視為非洲文學之父阿契貝的傳人、得過大量文學獎項,更是當代重要的女性主義代表人物。然而,長年為女性發聲,也因此獲得更多支持聲量的她,近年卻深陷一場性別政治的激烈論戰。

這一切,起源於 2017 年的一次訪談。當記者問起阿迪契如何看待跨性別女性時,她是這麼回答的

「跨性別女性是跨性別女性。我認為如果你曾經以男性的身份活在這個,男性被賦予特權的世界上,然後轉換性別⋯⋯,那對我來說,很難接受要把你的經驗跟生下來就是女性的女性相提並論;她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個世界給男性的權利。」

訪談一出,馬上引發了跨性別社群的不滿,認為阿迪契作為性別議題的指標性人物,卻在節目中脫口而出恐跨(transphobic)思想,並懷疑她是排除跨性別的女性主義派別 TERFs(trans-exclusionary radical feminists)的支持者。跨性別演員 Laverne Cox 表示,阿迪契的想法落入二元框架,「她暗示所有跨性別女性都是從男性特權跨過來的,這忽略了很多不同的生命經驗。」

其中,曾參加阿迪契寫作工作坊的新銳作家 Akwaeke Emezi,剛踏入文壇之際普遍以「阿迪契的學生」為人所知,卻因此事件激烈批評她,言論很受關注。Emezi 是以 they/ them 為代稱的非二元性別者(non-binary),自 2018 年起連續出版《Freshwater》、《The Death of Vivek Oji》等作品,而今年 6 月剛發行的《Dear Senthuran: A Black Spirit Memoir》中,更是揭露了她身為黑人、跨性別,一路在奈及利亞的伊博族(Igbo)傳統文化、美國醫療體系中所受到的歧視與傷害。

今年9月8日梅克爾和阿迪契參加杜塞道夫一家劇院活動。 圖/美聯社

即使阿迪契隨後以一則臉書長文,澄清自己當下只是想表達「順性別女性與跨性別女性的境遇都同樣需要關注,但兩者本質不同,不該混為一談」,仍然無法平息跨性別社群的怒火。他們認為,阿迪契應該為自己的言論對跨性別造成傷害而道歉。

2020 年,長期深陷恐跨爭論的 JK 羅琳發表了一篇文章,闡述自己針對性/別的看法,其中提及「若年輕時有這個條件與機會,她也許也會想要變成男生」並隱約將跨性別的動機與心理疾病連結。阿迪契透過媒體表示 ,她認為 JK 的論述非常合理,且她眼中的 JK 是思想進步、深信多元的女人。Emezi 於是再以一連串推特留言攻擊阿迪契:

「提醒一下,黑人生理女性還是會繼續為她抬轎,以犧牲跨性別族群為代價。」

「阿迪契跟那個白人女性,在這個狀態下,誰明明知道她們的觀點,還支持她們,就是公然支持恐跨。沒有任何辦法合理化。殺了你的偶像吧。」

阿迪契、Emezi 的論戰並未停歇,6月15日,阿迪契更是正式開戰回擊。她在個人網站上,發表了一篇小論文規模的文章《這很下流:三部分真實反思》(IT IS OBSCENE: A TRUE REFLECTION IN THREE PARTS),內文提及兩位學生這些年來在網路上對她種種攻擊,而她無論在現實生活、職業生涯方面都非常照顧他們,這讓她情感上非常受傷:「這個女生應該非常了解我的為人,知道我完全支持跨性別者及所有被邊緣化的人的權利」、「名人也是人,名氣並不會讓人感覺不到失望與憂鬱。」雖未指名道姓,但根據文內線索,其中一位非常明顯能推論出是 Eme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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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發布沒多久,就在社群炸開了,阿迪契的名字攻佔了推特熱門話題好幾個小時,成千上萬的留言湧入,她的網站甚至因無法負荷流量而短暫失效。不少人認為她將戰場從恐跨轉移至私人情感,是在模糊焦點;也有不少人同意她在文末提出的觀點,她認為自己正在「被消失」,這種跟隨社群紅利而生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抑制了思想的多元性,導致年輕一輩常常因為害怕被攻擊,不敢發表不同的看法或言論。

這裡所指的取消文化,或稱指控文化(Call-out culture,亦譯嗆聲文化),是一種社群抵制行為、網路時代的某種放逐形式。具體現象為當某人(通常是知名的人物或企業)出現令人反感或不能接受的言論或行為,眾人便群起將之排擠出其所屬的社交或專業領域交流活動,意圖使其影響力「被取消」(cancelled)。正如阿迪契所說:

「重要的已經不是善良本身,而是『看起來善良』。我們不再是人類,而只是一群天使(angel)在推擠、想將另外一群人去天使化(out-angel)。上帝幫助我們。這是下流的。」

阿迪契及 Emezi 皆是廣泛而言對非裔文學、性別及種族議題貢獻極大的作家,卻陷入了這場似乎看不見盡頭的論戰。恐跨暴力、性別認同、取消文化、私人情感⋯⋯,複雜而沈重地壓在身上,也令大方向上支持多元主義價值、具性別意識的人忍不住思考,難道多元交織性(Intersectionity)走到某個程度必會纏成死結?我們的敵人是彼此嗎?能不能、該如何異中求同,讓邊緣得以被看見,又讓社會再朝多元跨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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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迪契作為女性主義的 icon

暫且將爭議放在一旁,我們回頭看看阿迪契有點傳奇性的故事,以及她一路成為女性主義代言人的過程。阿迪契出生於奈及利亞埃努古州(Enugu),浸淫在伊博族文化直到 19 歲,她的父親擁有美國博士學位、是奈及利亞第一位統計學教授,這讓阿迪契生活在相對開明及小康的家庭。

她非常早惠,自陳在 6 歲左右就認真看待寫作,並且一路取得最優異的在校成績。但她也因此和成績好的亞洲學生一樣,遭遇來自外界的價值壓力——所有老師都鼓勵她讀醫科,她也真的去了。一年半後,她才決定追隨自己內心的聲音離開醫科,考取獎學金前往美國求學,那年她才 19 歲,最終一路獲得約翰霍普金斯跟耶魯大學的碩士學位。

在美國的日子裡,她試著將作品出版,第一次的嘗試卻是失敗收場,那部作品,她自認犯了好學生的毛病,嚴謹地蒐集資料、觀察熱門的主題趨勢,卻沒有寫出自己真正想說的話。她的二度闖關也遭遇許多挫折,在當時,美國大眾對於非洲文學的理解,只有「非洲文學之父」阿契貝,沒有人認為大眾關心非裔作家,自然也不覺得她會成功。最終,是小型獨立出版社 Algonquin Books 給了她一次機會,讓後續獲得柑橘女性文學獎與不列顛國協作家獎的《紫木槿》(Purple Hibiscus)能在 2003 年問世。

後來,描寫奈及利亞內戰的《半輪黃日》、以移民眼光看待美國社會的《美國佬》等作品陸續出版,橫掃各大文學獎之餘,她也於 2015 年被《時代》雜誌選為「100位最具影響力的人物」、TED 演講《我們都該是女性主義者》、《單一故事的危險性》超過兩千萬人次觀看,不僅碧昂絲(Beyoncé)將其演講片段放入歌曲中,瑞典政府更將《我們都該是女性主義者》一書贈送給當時所有 16 歲的瑞典學生。

阿迪契是作家,也是演說家,每場公開演講都能看見她以深具魅力、溫和且幽默的表達方式傳遞訊息。這樣的個人特質,當然也顯示在她的文字裡,即使每本作品皆以非洲為本,對非洲所知甚少的讀者,也能從她時而細膩、時而銳利的情感中獲得共鳴,跨過國界,同感書中角色作為一個人的境遇。

阿迪契最為人所知的是2014年的演講〈我們都該是女性主義者〉(We should...

▌目前唯一的繁體中文譯作《繞頸之物》

而對台灣讀者來說,2020 年出版的《繞頸之物》,是目前唯一能以繁體中文認識阿迪契的作品,這也是阿迪契第一本短篇小說,用來作為入門非常合適。12 則各自獨立的故事,寫著因長年戰爭而動盪不已的奈及利亞人民,如何緊抱脆弱不堪的美國夢;寫著傳統伊博族社會中,女性如何被婚姻制度交易;也寫著因膚色帶來的那些,緊緊繞在脖子上,令人幾近窒息而無以名狀的東西。

在〈上週週一〉中,擁有碩士學位的卡瑪拉飛到美國與丈夫會合,因正在等待綠卡,只能先找保母工作,丈夫交代她千萬別提起自己的教育程度,但她沒能忍住。因為案主知道她是奈及利亞人時感到非常意外:

「妳的英文說得很好啊。」他說,而她聽了就感到惱怒。那種驚訝,像是認為英文應該是他的個人財產。——〈上週週一〉

這素材來自阿迪契的真實生活,她在一次演講中提及有人稱讚她英文很好,而事實上奈及利亞的官方語言就是英文。〈繞頸之物〉、〈美國大使館〉、〈媒人〉等篇目,則都提到奈及利亞人如何為了逃離戰亂及貧窮,將想像中的美國夢無限膨脹:

就在妳贏得美國簽證樂透後,他們對妳說:不出一個月妳就會有一輛大汽車,很快就能買大房子,但是不要像那些美國人一樣去買槍。——〈繞頸之物〉

這條人行道好像會呼吸,在美國大使館開放的時間,就會聚起市集,大使館關閉後,就會消失。——〈美國大使館〉

愛坦嬸嬸會尖叫的。妳瘋了嗎?有人會把珠雞的蛋給丟了嗎?妳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願意用雙眼來換一個在美國當醫生的丈夫?——〈媒人〉

而阿迪契最擅長呈現的,是在這一切全然搞砸而瘋狂的狀態下,各種受壓迫的女人的姿態。

圖/《半輪黃日》

60年代奈及利亞內戰。 圖/法新社

〈繞頸之物〉裡的「妳」,在叔叔口中「有捨才有得」的美國社會中遭受性暴力,最終則在因著白人男友獲得的利益中,受盡自我認同混亂的苦;〈美國大使館〉裡「烏岡納的媽媽」,在成為媽媽之前,原也與丈夫一樣是所有抱負的記者,因選擇守護自己作為媽媽的身份而離開,但丈夫卻沒有相同的自覺,間接導致整個家庭的破碎。

「妳可以等拿到文件後就離開,⋯⋯,妳會找到工作、找到住的地方,養活自己,再重新開始。拜託,這裡可是操他媽的美國。」雅妮過來站在我身邊,她說得對,我還不能離開。隔天晚上我走到公寓走廊的另一邊,按了門鈴,他打開門,站到一旁,讓我進去。——〈媒人〉

將琴娜札・歐卡弗託付給「美國醫生丈夫」的媒人,並沒有告訴她,醫生還在實習,住在充滿霉味的破舊房子,也並沒有告訴他,丈夫選擇她是因為她偏淺的膚色,對小孩的未來發展比較好,更沒有告訴他,丈夫為了綠卡曾結過婚,至今還與對方糾纏不清。她卻被逼得在沒有選擇的生活中,選擇相信她只要忍住現在,就能改變未來。而這同時,也就是阿迪契筆下寫出的,大多數奈及利亞人易碎易燃的美國夢。

走進文壇近二十年,太多讀者透過阿迪契的存在,認識非洲,認識女人,認識女性主義。她可受公評的爭議還在延續,而她一路上為性別與種族發聲的足跡,有可能就這樣被單一性的評價或取消嗎?到頭來,非裔女性的生命經驗,白人跨性別女性的生命經驗,亞洲底層階級男性的生命經驗,孰輕孰重?網路世界的政治正確小警總,究竟是人權實踐的助力或阻力?

過去十年,我們曾感謝網路的發展,讓任何人得以發聲、揭弊、集結,傳播的管道不再掌握在少數菁英的手上;但現在,隨此發展而來的暴力、霸凌、取消卻再次反過來將我們吞噬。面對這些層出不窮的爭端,或許,就像阿迪契曾說的「任何單一敘事都有其危險性」,我們如何在網路世界裡正視多元交織性,重新打開對話的可能性,還需網路公民的集體覺知與智慧。

在阿迪契小說中,描繪的並不是西方國家刻板印象中的「非洲人」,而是他筆下真實的奈及...

陳芷儀

陳芷儀,政大傳播所畢,耳草人內容工作室負責人。長年以文字為生,文章散見於 BIOS monthly、VERSE、釀電影等媒體。https://www.chihyi.w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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