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加利亞的女兒們》:女性主義與科幻小說的愛之逆襲
主持/編輯佳琦、八號
文/編輯佳琦
「科幻文本裡的女性樣貌都是怎樣的...?」在《沙丘》、《駭客任務:復活》都即將陸續登上大銀幕之際,科幻作品已成為大眾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過往纏繞著「科幻文本」(Sci-Fi genre)的文學批評中,有一種說法認為,科幻文本往往被認為擁有強烈的陽剛性。
其中一派說法認為,過往預設科幻文本的讀者都是男性、作者也大都是男性,因此作品大多出自男性視角;也有一派說法指出,在不少經典作品中,我們依然會看到人格特質略顯扁平的女主角,如雷利·史考特改編自菲利普·K·迪克的《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中柔弱無助的瑞秋、或威廉·吉布森《神經幻術士》(Neuromancer,1984)中的性感女殺手莫莉。正如美國小說家娥蘇拉‧勒瑰恩在〈美國科幻及其他〉(1975)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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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從70年代的批評,到了2021年的現在,隨著多部知名IP改編、以及側重女性視角的作品躍入主流,我們逐漸看到科幻文本中有越發不同的女性角色與性別觀點。例如瑪格莉特‧愛特伍的《使女的故事》(1985),就從女性視角出發,檢視掌控女性生育的「基列共和國」,並諷刺地與近年各國推動心跳法案的時事遙相呼應。帶有女性視角的科幻文本與改編作品,也漸漸成為具市場潛力的文化消費品。
這次的重磅一頁書,要談的是70年代一部重要的女性主義科幻文本、也是反烏托邦小說《伊加利亞的女兒們》(EGALIA’S DAUGHTERS: A Satire of the Sexes)。《伊加利亞》描繪了一個「女強男弱」的國度,透過諷刺手法,投射出的性別反轉的種種男人困境與抗爭。本集除了故事內容之外,也會討論書中多次影射的「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以及當今的科幻小說樣貌,在女性主義科幻小說出現後,又多補充了哪些長年被忽略的角度與觀點?
▌「伊加利亞的女兒們」:未來有個女人國?
「什麼叫打倒父權體制?」
「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些地區的社會裡,男人是比女人擁有更多特權的。所以他們要打倒父權體制。」
「但他們怎麼證明這樣的社會體制真的存在過?」
《伊加利亞》一書出版於1977年,當時正值西方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高峰,作者是挪威小說家格德·布蘭騰伯格(Gerd Brantenberg),她描繪出了一個與現實完全相反的女強男弱虛構國度「伊加森」(Egalsund)。
在這個反烏托邦的未來國度裡,長年以來都是女強男弱:女性擁有政治、經濟、社會優勢、並透過層層壓迫,讓男性成為次等公民——例如為了避免激起女人的性欲,男人都必須穿著「陰莖罩」(Penis Holder,影射女性的胸罩)、只能從事美髮、教書等被視為「較陰柔」的行業、也被期待婚後就要待在家養兒育女。以至於男主角Petronius在這樣的社會中感到困惑,進而被啟蒙成為一個「男性主義者」,追求更平等的社會。
故事結構分成上下兩部,第一部描寫Petronius的童年與青春期。從小夢想要當水手的他,在很多無形的地方都受到歧視、媽媽希望他不要出門工作當個安分守己的乖男孩,以後結婚好好照顧小孩;爸爸則希望他好好打扮自己、吃胖一點「才有女生喜歡」。進入青春期後,在一場舞會上,他遇到了喜歡的女生Gro。Gro的個性桀敖不馴,是一位富有經驗的水手。兩人相愛後,她也不斷支持他做他想做的事情、甚至也會鼓勵他追求夢想,看起來Petronius即將要與Gro結婚,從此過著「有保障的婚姻生活」(在書中稱為得到"fatherhood protection")。
然而,在一次意外中,Petronius遭到三名女性的性侵。但當他回家,卻遭到母親的責罵,認為是他不夠保護好自己才會遇到「壞人」。這件事情徹底改變了Petronius的想法,他開始思考作為一個男性,為何總是成為社會中的弱勢、遭受傷害還會被譴責,進而開始與男同學、男老師成立讀書會,思索社會中的種種不公,最後也參與社會運動——聚集在國會前燒陰莖罩、甚至以男性權益為核心政策參與選舉等等。
「這對你的人生沒有任何幫助。」
「會有的,我以後要成為語言學家,我要系統性的檢視這些字詞,並且指出女性是這樣透過控制語言來控制這個社會。」
然而這些事情也成了他與Gro之間的種種衝突引爆點,她認為他不應該這麼執著於「追求男女平等」。與此同時,他的母親也非常困惑,為何兒子要這麼堅持爭取這些「他已經擁有的事物」。難道社會對男性還不夠好嗎?在故事的最後,一切男權抗爭都似乎未有成果的情況下,Petronius萬念俱灰地回到家裡。但他開始著手寫出一部科幻小說:《民主之子們》(Sons’ of Democracy)。這個科幻故事描繪的是:
讀者其實不難看出,這部「科幻小說」,實則影射的正是我們的真實世界。這部「科幻小說」出版後旋即在伊加森引起軒然大波,評價兩極。許多女人認為這是一部「警世之作」,從而意識到男性權益的重要性;但也有女人認為這只不過是本搞笑之作,「因為男人天生就是比較笨,怎麼可能掌握大權?」但男性則紛紛表示,這篇小說透過女主角之口,寫出了他們的真實心聲。
故事就在Petronius的雙親讀完這本書後結束。一直只能當家庭主夫的爸爸告訴他,他決定無論媽媽怎麼反對,他都要去工程學的補習學校念書,重新追求自己的夢想。而Petronius的媽媽則說這本書雖然寫的好,但影射的是個根本不存在的國家,男孩子果然還是要進入婚姻成為好丈夫云云。故事的最後一幕,是Petronius就這樣腦子放空,聽著母親不斷碎念、女性說教,但他心裡已經知道,一個更美好的社會存在於科幻小說中,應該是什麼樣子。
《伊加利亞》這本與現實完全相反的諷刺小說,也成為後世重要的女性主義象徵。韓國女性主義社群「Megalia」的命名由來,就是取自本書書名「Egalia」、加上韓國仇女論壇子板「MERS Gallery」所形成的混合詞。
此外,這本書也有一個特點,在於語言的使用。作者在行文中徹底顛覆了一般人對於「文字與性別」的認知,例如「man/woman」的造字,在英文字詞中不難看出,是先有「man」才有「woman」。然而在本書中,女人一律被叫做「wim」,男人叫做「menwim」,單數則變成了「wom/manwom」。
另外其他字也都會改成女性本位,像是上帝叫做「Lady Lord」、小姐是ms,先生是msass,female與male,則被改成fele與mafele。所以一開始閱讀的過程會出現有很多查字典也查不到的困惑,但作者的用意就是要逼迫讀者重新思考這種造字常規,反映出了怎樣的男性本位。
▌墮胎權、身體權、工作權:第二波女性主義關鍵字
在《伊加利亞》中,如果是對女性主義發展有所了解的讀者,可以從許多細節中看到,大部分段落其實都是在影射歐美的第二波女性主義。包括男性的覺醒、燒陰莖罩、成立讀書會、跟馬克思主義的互相辯論、甚至還有一些暗示性的男同志橋段等等。《伊加利亞》在70年代出版,作者布蘭騰伯格本身也是受當時第二波思潮影響很深的人。
所謂的「第二波女性主義」,大約定位於1960-70年代之間發生的女性主義抗爭。當時的女人們主要在爭取身體自主權與工作權,受到當時新左派(new left)浪潮影響,當時的女性主義爭議核心,包括墮胎權、穿著權益、身體自主、工作權等等。
相較於發生在1850年到1945年之間的第一波女性主義,當時的第一波運動中,女性主要在爭取政治與社會參與,包括財產權、投票權這些「基本公民權」。但到了第二波女性主義,受60年代民主運動、黑人運動、還有社會主義的影響,女性們要處理的問題更複雜,不再只是第一波女性主義針對「公民」的財產與投票,更多是來自於把女性主義給理論化:
什麼是女性?誰是女性?到底為什麼女性會受到比男性更多的壓迫?怎麼去改變這種壓迫?
受到60年代民運影響,女性主義也開始有不同派別的分裂討論,主要有兩大路徑,第一個是延續受到馬克思社會主義影響的激進派、第二個則主要是以中產階級女性為考量的自由派女性主義。
在此時期最具代表的作品,是女性主義作家傅瑞丹(Betty Friedan)在1963年寫的《女性迷思》(The Feminine Mystique)。作者主張女性無酬的家務工作,是導致男女經濟不平等的源頭。生為女人往往要負擔生養孩子的責任、大量的家務勞動,這些「被忽略的勞動」導致女性沒辦法跟男人一樣出去接受教育、工作賺錢,間接造成男女階級不平等差異。
另外,第二波女性主義留下另一個重要遺產,就是「女性分離主義」、或被稱為「女同志分離主義」(lesbian separatism)運動。當時的女性主義運動者也不斷思考怎樣能夠擺脫男性壓迫,她們做出的嘗試是成立女性專屬的社會與公社,自給自足,自己蓋房子、種植作物、建立互助社群。另外,也有人主張「女人跟女人交往,是一種可以擺脫男性壓迫的方式」。在《伊加利亞》書中也會看見Petronius與男同學們互助的男性情誼,以及後來可能發展出的同志關係。
▌從勒瑰恩到愛特伍:女性主義科幻小說
從廣義來說,除《伊加利亞》外,其他重要的女性主義科幻小說,還包括前述提到的瑪格莉特‧愛特伍的《使女的故事》、安傑拉‧卡特的《新夏娃的激情》(The Passion of New Eve,1977年)、以及娥蘇拉‧勒瑰恩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1969)。在這些小說中,也描繪科幻情境下女性困境如何被再現的問題。《新夏娃》講述「男人被變性成女人,來體驗女性的痛苦」、而《黑暗的左手》則是描述一個完全沒有任何性別差異的外星國度。
此外也不難發現,女性主義科幻小說,出版高峰期也約莫在60-70年代間。在當時,第二波女性主義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口號:
「個人即政治」(The personal is political)。
許多倡議者主張個人經驗就是一種革命,以前女性被視為家庭主婦和母親等角色,這些經驗亦被認為私領域的問題,但到了第二波女性主義思潮,這些困境終於不再被視為只是個人問題。身為妻子、身為母親等生活經驗,也都變成女性主義批判與再書寫的題材,所以在這系列的女性主義科幻小說當中,都可以看到作者去描繪女性背負的「生殖宿命」如何被顛覆、或者被拿出來誇大描繪變成要諷刺的對象。
而回看《伊加利亞的女兒》作為反烏托邦背景的科幻小說,事實上它沒有真正提供不平等問題的解決方案,也沒有假設母權制會比我們生活所處的父權制更好。其所扮演的,正好也是我們做為讀者,從科幻小說所感受到身處「當下」社會中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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