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會怎麼編《王冠》(下)女王「非御用編劇」,C for The Crown
在《王冠》出現之前,英國皇室早已是各國媒體追逐的焦點。以女王為主角的紀錄片或電影並不是沒有,然而《王冠》的討論熱度已經超越既有作品,成為全球觀眾趨之若騖的熱門影集。串流服務平台的興起,當然是原因之一:在新冠肺炎的疫情影響之下,全球封城和居家避疫的人口大增,連帶地也讓串流服務的觀眾人數增加,根據富比世的報導,在2020年的前3個月,網飛便增加了1,500萬新訂戶,4到6月增加1,000萬戶,為公司開辦以來的高峰。
其次,王朝故事本身的張力,也是戲劇票房保證。2020年推出的第四季,描繪1980年代的英國,除了有皇室新成員黛安娜,還有英國史上第一位女首相柴契爾夫人,兩人的話題性十足,幾可說是票房保證。在影集播出之前,看到預告片中,飾演黛妃的演員Emma Corrin那與戴妃本人,還有Gillian Anderson神似鐵娘子的扮相,就足以吸引觀眾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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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團隊沒輕易浪費這些好題材,不惜成本地重製劇中人的重要服裝:如劇中新娘們的禮服,和各種儀式場景。由於無從進入白金漢宮搭景拍攝,劇組必須另尋場地搭設攝影棚,光是伊麗莎白女王的婚禮,在劇中這個九分鐘的段落,便花費五天時間拍攝。更別提星光熠熠的巨星陣容,在選角和酬勞上也必然所費不貲,根據估計,目前推出的四季共四十集,總成本應在兩億六千萬美金之譜($260m),也使其名列電影史上製作費最高的影集之一。
而黛安娜王妃於1981年與查爾斯王子成婚之後,其魅力更前所未有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在全球化的媒體浪潮中成為時尚的領導者。而後,觸礁的婚姻和外遇,甚至造成她身亡的悲劇車禍,更是一整個世代的大事。亦步亦趨的媒體創造了她的高人氣,以及前所未有的國際地位,小報對於她人生與婚姻的眾多揣測也沒少過。
2006年,《王冠》的編劇Peter Morgan便以黛妃意外身亡後,各界的第一時間反應,與女王的心情轉折為內容,創作電影《黛妃與女皇》,獲得許多獎項肯定。飾演女王的Helen Mirren因為此片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甚至女王本人還邀請她到白金漢宮晚餐,卻因為Mirren即使盡其所能,仍無法從好萊塢拍片的行程中排開時間,最終仍得拒絕來自皇室的邀請。
在黛安娜的車禍發生時,面對公眾排山倒海而來的悲傷,皇室避居蘇格蘭的巴摩拉城堡中,遲遲沒有公開露面,最終引發媒體的質疑,此一狀況也成為了《黛妃與女皇》的故事背景;但電影中,緊張描繪了皇室與時任首相布萊爾間的張力互動,其實並非原本的劇本設定。
Peter Morgan在2013年的文章中回憶:原本製片和導演不希望將布萊爾的角色放入片中,認為這樣會讓作品偏向「新聞」而非「電影」。但Morgan僅寫了三十五頁便覺得無以為繼,宣布放棄。儘管洩氣,覺得自己未能發揮好題材,Morgan最終仍因為還是想再寫寫看自己的靈感版本——就算最後作品不能面世也無所謂——這次他決定將布萊爾的角色插入,劇本行雲流水一發不可收拾,僅花了三週便大功告成。
回憶這段歷程,Morgan在自述中說,他發現第一次寫作時的卡關原因,在於第一版劇本將布萊爾排除在外,不只是排除一個人的角色,也排除了一個關鍵意義——「君王與民選最高官員的關係。」——女王與首相不只是兩個活生生的人,同時代表著英國憲法和政治的骨幹。
這也為他日後創作《朝覲》埋下引子。
儘管Morgan之後還創作其他以歷史故事為主題的作品,如2008年的《美人心機》(The Other Boleyn Girl),但他對於溫莎皇室的興趣依然不減。而2013年,他便以首相和女王每週的「朝覲」為題(The Audience),創作同名舞台劇。
按照政治慣例,首相與女王的例行朝覲並無他人在場,內容並不做紀錄也絕不外流,因此除了他們兩人之外,旁人無從得知究竟他們談了什麼。依照英國憲政慣例,君王對於政治必須保持中立,僅在必要時提供建議或警告。既是秘密,對於「他們究竟談了什麼」的猜測,便也讓劇作家有大展身手的機會。《朝覲》由曾經在《黛妃與女皇》中飾演女王的海倫米倫(Helen Mirren)飾演,從邱吉爾一路演到大衛卡麥隆,上演的途中還遇上柴契爾夫人逝世,劇組也特別在演出時向她致敬。
現今的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已經是英國史上在位最久的君主,在2022年,女王即將歡慶即位70週年。70年來,英國在她的統治之下,歷經了戰後的巨變,甚或是近年的脫歐公投及疫情,對許多英國人而言,他們一生也就只有這麼一位君主。見證過祖父母堅定守護王室體制的決心,以及伯父退位的軒然大波,她對於王室體制在當代民主社會的存續,也格外謹慎。相較於她的子女甚至孫輩,女王幾乎沒有公開受訪甚至表達情緒的紀錄。「永不抱怨,永不解釋」(Never Complain, Never Explain)也是她一貫奉行的原則。
在國家歷經動盪之時,領導者維持冷靜不慌亂,的確是讓人安心的特質。然而,對於民眾來說,或許也想認識皇室「身而為人」的那面,畢竟他們的出身和生活與常人是如此不同。在21世紀,王室體制已經日漸稀少,王子公主的生活是否如童話故事結尾,「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可是,在劇作家使用「創作自由」來揣測王室成員的私生活時,如何拿捏真實與創作的界線,確實是個大哉問。特別是,《王冠》當中還描繪了皇室重要成員的婚外情、中年危機等內容。無論是無名小卒還是名流,即使這些事情上了社會新聞或是小報,時間久了,若非刻意挖掘,總是會被人遺忘。可若當事人仍在世,過去種種仍一再被人提起,箇中悶氣,大概也不是特別好受,也有皇室成員的親近好友評論劇中人物的描繪過於扁平,尤其是在查爾斯、黛安娜和卡蜜拉的三角關係,認為:
這也不禁讓人好奇,緊緊跟隨著溫莎王朝一舉一動的編劇Peter Morgan,到底是擁戴皇室的「保皇派」(royalist),還是希望王室走入歷史的「共和派」(republican)?極少受訪的Peter Morgan,一次在紐約時報的訪問中指出,自己本來是共和派,然而對於女王了解愈多,他愈覺得自己是個保皇派。
2015年,Peter Morgan因為對英國戲劇的貢獻,政府提名他受頒大英帝國司令勳章。Morgan儘管拍攝過皇室的題材,卻從未去過白金漢宮,第一次去,就是接受皇室贈勳。
授勳時,由查爾斯王子代表女王頒贈勳章,回憶起與王儲的相遇,Morgan表示:在授勳過程中,王室成員都會與受獎者聊點天,查爾斯知道他是個劇作家,說:「寫劇本很不容易吧?」Morgan有點不解,查爾斯又說:
「我常認為,重要的不是你在劇本寫了什麼,而是你沒寫什麼。」
(“I tend to think it’s not what you leave in but what you leave out that’s most important.”)
查爾斯此言一貫地有著英國式的模稜兩可。
究竟,劇作家要選擇放什麼進劇本?而又不放什麼?在《紐約時報》對Peter Morgan的專訪中,研究團隊成員提到他們的工作方式:每週,研究團隊會聚在一起討論劇本,以及手上得到的資料,從新聞剪報、當事人訪談的逐字稿,來協助製作劇情中想要重現的重大事件。劇組的研究主持人Annie Sulzberger表示:
而對於劇情中虛構的情節,如《王冠》第四季中,蒙巴頓伯爵在出海前寫信給查爾斯王子,渾然不知接下來的殺機——這段劇情純粹是Peter Morgan為了戲劇張力而想像出來的。他在受訪時表示:他相信這虛構的故事,也與蒙巴頓的態度一致;蒙巴頓在查爾斯選擇黛安娜為妻的決定上具有關鍵角色,而Morgan選擇在劇情中用寫信的方式,來呈現這件事。最終,如何處理劇中人的互動,仍舊掌握在編劇手上。
平心而論,《王冠》確實提高了許多觀眾對於英國王室和戰後歷史的興趣,在儀式或重要事件的考據上也的確下足功夫。無論在演員的演技或是劇本鋪陳上,皆受諸多大獎的肯定。一齣廣受歡迎的影劇作品,是否真有扭曲一整個世代的歷史觀的危險,在各種媒體資訊橫流的時代,恐怕還是未定之數。打開網飛,關於溫莎王朝和黛安娜的紀錄片亦任君挑選,更別提網路上各種劇情和真相的核實文章。只是,史實與虛構之間那條微妙的平衡,終究還是需要觀眾自己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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