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夢的牢籠:《離線列車》上沒有身份的幽靈人生

聯合新聞網 賴奕諭
一趟一個人的長途旅行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坐在一列由洛杉磯駛往紐約的火車上,來自菲律...

人人平等的美國夢終將夢醒?

一趟跟著列車搖啊搖的美國夢

把我的美國夢搖醒了,宣布幸福不會來了

下一站,人人平等?

一趟一個人的長途旅行,到底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坐在一列由洛杉磯駛往紐約的火車上,來自菲律賓的米可.瑞維雷薩(Miko Revereza,以下簡稱為米可)在他所執導的《離線列車》紀錄片之中,以彷彿流水帳日記的方式拍出了他那一路上以來的心境。

跟隨著鏡頭帶出來的視角,我彷彿是米可本人一般,獨自坐在車廂的後半,百般無聊地盯著前方乘客的背影,還包括了他夾克背後印上的這幾個字詞:「冒險/探索/新方向/任何地方/沒有問題」。即便已經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多年,此時的米可既沒有公民身份,也無法擁有合法居留資格,這使得他不能夠像其他人一般選擇搭乘飛機。就像是許多從小跟著父母一同非法入境至美國的孩童一樣,他只能過著沒有身份的人所過的生活。

2012年,前總統歐巴馬在其任內提出一項「童年抵美暫緩遣返計劃」(Deferred Action for Childhood Arrivals,簡稱DACA),保障此類身份的外籍年輕人除了可申請社會安全碼與工作許可,也免於遭到遣返的命運。不過川普前總統卻在 2017 年以該行政命令違憲為由,下令終止此項計劃,使得數十萬名外籍青年頓失法律庇護,人人自危。

在風聲鶴唳的那段時間裡,為了要降低被政府追蹤到的風險,部分人便拿著沒有選用任何資費方案的手機。像是米可的母親便同時持有兩支手機,一支只用來在公共場所連上 Wifi 才能與外界聯繫,小心翼翼地藉此隱藏自己的行蹤。

米可剛考上大學的那一年,他便是那樣坐在多半只有黑人與其餘有色人種的列車上,緩慢且不著痕跡的朝向自己的未來駛去。

他的故事在擁有眾多移民人口的美國,顯然並不完全是特例。正在夏威夷求學的我,這幾年加入了一個當地以菲律賓裔為主的青年政治倡議組織,這樣的經驗讓我得以認識到組織裡的青年多樣且差異甚大的生命樣態。有些人就像我一樣,遠從原鄉來到美國求學、工作,或想著總有一天回國奉獻,或想著要就此落地生根。也有人從小便是在美國出生,做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國公民,遙想著自己遠在菲律賓的根,即使他們未必真正造訪過菲律賓。更有人自小依循著不同的管道跟隨著父母或是親戚來到美國,還正在申請的程序之中,等待著取得身份的那一天。

即便平時的我們都聚在一塊共同組織讀書會、參與各種倡議與抗爭,並積極協助組織底層的工人,不同的公民身份與簽證類別,仍不可避免地在我們之間豎起了一道又一道的牆,幽微地影響著我們各自的選擇與行動。最直接可見的影響之一,像是在參與抗爭行動的時候,每當情勢看似開始有些緊張,並不是美國公民的部分組織成員,往往因為擔心遭到警方盤查,憂慮會有任何的註記將影響到他們的公民資格申請,必須以更為機動的方式隨時應變。

導演米可剛考上大學的那一年,他便是那樣坐在多半只有黑人與其餘有色人種的列車上,緩...

他們亟欲發聲,卻又苦於無法留下任何蹤跡。

組織裡頭,有一些還正在就讀高中或是大學的成員,他們不時會提到自己的身份在求學過程中所帶來的各種不確定性。其中又以他們在面對到需要跨州或是跨國移動的抉擇時,限制更為明顯。像是在大學裡頭主修創意寫作的M,他除了努力想要把屬於菲裔美國人的故事給紀錄下來,也還一直想要申請學校出國交換的計劃。

「即便有期望,可是我還要好幾年才能夠拿到公民資格,我得向學校確認現在的身份到底能不能讓我離開美國。」他說。

米可也和M一樣,沒有社會安全碼或公民身份的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漸漸發現自己無法順利的像同儕一般找打工、考駕照甚至申請大學。而為了擺脫這些枷鎖,米可後來選擇回到馬尼拉,放棄了申請美國公民資格的可能,這也意味著他暫時無法去到加州與家人團聚。不過在那之後,他仍持續地發表作品,得以更直接地公開講述他那些做為無身份移民的過往,其中便包括了《離線列車》這部紀錄片。或許對他來說,人生後來有此般的際遇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米可因為沒有社會安全碼或公民身份,後來選擇回到馬尼拉,放棄了申請美國公民資格。不...

「即便有期望,可是我還要好幾年才能夠拿到公民資格,我得向學校確認現在的身份到底能...

「我們可能都已經算是相對很幸運的人了。」在一次與友人的討論之中,我們談到了另外一群不斷穿梭於美墨邊界的拉丁裔非法移民。美國聯邦政府於 1993 年發佈「威懾預防」(Prevention Through Deterrence,簡稱PTD)的政策之前,跨界移動幾乎是居住於邊界兩側人民的每日日常。當美方逐漸強化邊界管制後,眾多意欲進入美國的非法移民反而只能夠循著較疏於管理的荒漠地帶,藉機跨越國界。

表面上看來,美國政府試圖以險惡的沙漠環境,嚇阻想從南方跨越邊境的人們;但實際上,這樣的政策卻是帶來更為駭人的後果。為了尋求那一絲改變的希望,人們仍選擇前仆後繼的向那片乏人注目的漠原挑戰。在過程中因各種意外死去的人們往往為沙漠所掩蓋、被禿鷹等肉食性動物給分食,無聲無息地消失於這個世界之中。縱使他們並不是直接受到國家暴力的攻擊而死去,但在那麼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失去生命,他們就算極力發聲也無人聞問,甚至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被聽見。

朝向未來駛去的離線列車或許降低非法移民暴露的風險,卻也讓生命的逝去顯得無足輕重。

即便如此,不被看見也不被聽見的「隱身」,仍舊是非法移民在美國社會賴以生存的策略之一。跟隨著列車緩慢前行的步調,在不時失去對外連線且獨自一人的路途中,許多非法移民與自己原生的社會網絡,只能有著斷斷續續的連結。這樣時而現身、時而潛藏的生活特性,甚至還進一步構成了形塑他們樣貌的重要力量,成為他們認識自己及其社會文化的 一種途徑。

1993年之後,當美方逐漸強化邊界管制後,眾多意欲進入美國的非法移民反而只能夠循...

朝向未來駛去的離線列車或許可以降低非法移民暴露的風險,卻也讓生命的逝去顯得無足輕...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直至幾年前我即將要到美國讀書的時候,我才首次得知有這麼一個八十多歲的表舅就住在紐約。年輕時曾擔任中學老師的他,早早便組有家庭,而這樣的身份讓他在當時的台灣社會,也算是過得有頭有臉的人。然而在決定帶上全家遠走他鄉後,他先是與舅媽離了婚並獨自跳機到紐約,默默地透過在當地的婚姻關係要取得身份。隨後跟上的舅媽,則將孩子們暫時留在台灣。經過多年後,直到他們夫妻倆都取得美國的公民身份,才重新「再婚」並把孩子們接到紐約團聚。對舅舅家中每個成員來說,這段時間並不只是漫長的等待重逢而已,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也因為過去不見得那麼容易聯繫上彼此,或多或少存有著些許的空白。

成年人是如此,多數在幼年時便去到美國的非法移民或許更能夠感同身受。就像在《離線列車》片中的米可,整段旅途中會不時收到來自父母或長或短的來電或訊息,有些是為了要更新彼此的近況,有些通話中的話題則提起了家族的過往、與親友的關係。在其中的一則通話之中,更提及了 2017 年時,曾在美國社會引起軒然大波的菲律賓奴隸事件,具體而微地帶出了菲裔美國人身處原鄉與移民社會之間所面臨到的張力與衝突。人們在這樣破碎的過程中更加理解到自己的處境,也逐漸體悟到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在未來又可能成為怎麼樣的一個人。

「不管我們過去在家鄉過是如何,到了美國就是每個人都平等。」

在不少人仍心心念念著美國夢,也正透過各種管道以踏上美國那塊土地之際,人真的會因進入美國,就能活得平等嗎?跟著米可的離線列車一路緩慢地搖晃向前邁進,我們也像是搭上一列向未來駛去的火車,路途中時而無語、而放空,多頭的思緒也不斷因著一旁毫無預警出現的對話與景象而連結、而重組。

或許,我們也能在這趟旅程中,一同思考這究竟是一場易破滅的白日夢,還是一場終究會實現的美夢?

「不管我們過去在家鄉過是如何,到了美國就是每個人都平等。」所謂的美國夢,究竟是一...

賴奕諭

自由撰稿人。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人類學系博士候選人,畢業於臺灣大學人類所,是時常被誤認為菲律賓人的菲律賓研究者。長期關注菲律賓左派政治、社會文化、原住民與世界南島語族等議題。

深度專欄 美國 菲律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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