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學者國會」封殺事件:軍事研究的學術禁忌與論爭
日本新任首相菅義偉,日前拒絕將6名學者任命為被稱為「學者國會」的日本學術會議會員。由於依法該會議肩負代表學術界,獨立向政府提出建言的任務,因此日本政府也曾正式表明,首相任命僅是形式,實際上會按照會議方的推薦名單全數任命,以保障其獨立性。
由於未獲任命的學者均曾表態反對刑法共謀罪、安保法案等政府政策,因此被認為是政府要剷除日本學術會議中的異議者,製造寒蟬效應。獨立機關與政府間的張力,固然是重要背景,但之所以在此時發生衝突,仍要回到日本修改憲法第九條「和平憲法」的政治議程中去理解。
▌煙霧中的決策程序與假新聞
對日本學術會議的人事介入,始於2014年的安倍政權。當時政府仍欲維持「全數任命」的形式,但要求在推薦前先對首相說明,並提出超額名單供圈選。當時日本學術會議雖未對外揭露,但並未照單全收。對此,安倍內閣在2018年進一步推翻既有見解,主張首相有實質任命權,並在今年付諸實行,2014年以來的角力才浮上檯面。
對於為何,又是由誰決定推翻既有見解並拒絕任命,菅首相在理由上只不斷複述「基於綜合考量」的空話。而在決策程序方面,菅首相先強調是自己作為首相下的決定,但又說「沒看過學術會議提出的原始名單」、「有聽取相關報告」。根據媒體報導,真正的主導者應是出身於公安警察(政治警察)體系,長年於安倍內閣與菅內閣擔任官房副長官的杉田和博。其政治手腕長期為安倍與菅所倚重,重要人事案實際上皆出自其手筆。因為是杉田而非菅的決策,但菅又想要凸顯作為首相的領導能力,說詞才會前後矛盾。
相較於政府不願正面回應,支持政府立場的意見則是大鳴大放。自民黨稅調會長甘利明批評,日本學術會議一方面反對軍事研究,但另一方面又積極協助中國高薪挖角優秀學者的「千人計劃」,幫助解放軍。此外,自民黨眾議員長島昭久在推特上痛批:「(日本學術會議任滿後)會員可轉任日本學士院,每年要花費6億日圓!有三分之二都在付他們的退休金!」眾議員細野豪志也轉推附和:「國會議員都沒有退休金,『學者國會』反而有?」
以上的說法都是假新聞。
日本學術會議與日本政府都嚴正澄清,並未與中國千人計劃合作。而日本學士院是另一個透過授與終身院士頭銜與退休金,表揚卓越學者的官方機關,與日本學術會議無關。而後相關人士雖刪文道歉,但在假新聞的傳播能力遠高過正確資訊、也更容易被目標群眾所相信之下,日本學術會議是「賣國肥貓」的形象,已深植人心。
▌學術界的「和平憲法」
在一片假新聞的煙幕中,「賣國說」主張的千人計劃部分雖是虛構,但「反對軍事研究」確實是日本學術會議長久以來的立場。在這波輿論當中,「反對軍事研究」開始與「賣國」連結在一起,也顯示出日本政府所真正在意的,並非個別學者的言行,而是日本學術會議整體的反戰立場。
回顧日本學術會議成立的歷史,當時鑑於戰前有許多研究者選擇協助軍國體制,例如以俘虜進行生化武器的人體實驗,惡名昭彰的七三一部隊,反戰學者則遭到迫害。因此在戰後推動民主化時,就制定了《日本學術會議法》。該法第一條規定會議隸屬於總理大臣之下,預算由國庫支出,但第三條規定「獨立行使其職權」。
日本學術會議於1950年發布:「全面拒絕以戰爭為目的之科學研究」聲明,這是基於明定放棄軍隊與戰爭的憲法第九條「和平憲法」,被稱為學術界的「憲法第九條」。而後在1967年,針對越戰再次發表了「拒絕以軍事為目的之研究」聲明。最近一次則是2017年,對於防衛省於2015年開始提供研究計畫經費,又再次重申了「拒絕軍事研究」的聲明。許多大學依照聲明內容,制定了拒絕從事軍事研究的相關規範與審查機制,禁止校內教師從事申請相關經費。
筆者曾出席一場大學以「軍民通用」為題所舉辦的博士生研習。所謂「軍民通用」,意指可通用於軍事與非軍事用途的研究,例如某項農藥研究,可能被轉用於化學武器,反之亦然。講師先說明了禁止軍事研究的政策,接著要求學員基於各自專長,當場寫出一個軍事研究案。其宗旨是著眼於「軍民通用」的廣大灰色地帶,讓學員能親身體會到,自己的研究被應用於軍事用途的可能性與後果。講師以自身為例,曾有「刑求戰俘之界限與正當性」的研究案找上他,但他最後選擇拒絕。
「這是我的抉擇,或許有一天,各位也會需要作出抉擇。」
日本雖然尚未修憲,但實質上仍持續發展軍事力,軍事產業的外銷鬆綁就是重要的一環,防衛省的研究經費,也是為了促進軍事技術的產官學合作。因此,除了對個別學者反對修憲的不滿外,在修憲擴軍的大方向下,遲早得剷除堅拒軍事研究的日本學術會議。
▌「禁止軍事研究」的挑戰
日本主流輿論雖不熱衷於修憲,但對於難以有效回應當前國防情勢的護憲論,也缺乏熱情,這與日本學術會議誕生時戰後日本的厭戰民心,已有天壤之別。即便沒有這起風波,在自衛隊的民意正當性穩固,且中國崛起威脅周邊各國的情勢下,「禁止軍事研究」的正當性與實效性,早已備受挑戰。
例如北海道大學名譽教授奈良林直就在媒體上批評,曾有某學者為研究船舶結構而申請防衛省經費,卻被認為可能被應用於軍艦,抵觸學術會議聲明而被校方封殺。他批評不應僅用模糊的「軍民通用」理由,就任意扼殺學術研究。
即便是持反戰立場的學者,也有不少人認為遲早得從「全面禁止」轉為「有效管制」。除了有鑒於「軍民通用」的模糊性難以一刀切、產生許多問題外,在政府與民間企業的長年研究下,日本早已擁有許多軍事尖端科技。與其讓大學獨善其身,不如全面將產官學三方研究,都納入研究倫理審查機制。
但若要轉為「有效管制」,在大學長年禁止軍事研究下,去哪裡找能制定基準並嚴謹審查軍事研究計劃的專業人才?如果審查委員都是來自國防產業、政府部門的研發人員,要如何確保中立性?這在目前都沒有答案。
而更根本的問題在於政治效應,一旦日本學術會議解禁來自憲法第九條的軍事研究禁令,是否代表變相支持修憲?與修憲議題掛鉤導致的高度政治性,一方面讓軍事研究議題廣受各方矚目,但另一方面也升高了不同政治立場間的對立,在制度改革上難有進展。
在這波「賣國肥貓」的輿論攻勢之後,菅首相要求學術會議必須「符合社會需求」,行政改革(組織改造)的大臣河野太郎也宣示將學術會議列入改革對象。但菅所展現出的決策黑箱與強硬態度,也蘊含著激起學界不滿、以及讓民眾感到反感的風險。
事實上根據NHK民調,菅政權上任後開出了62%的高支持度,卻在事件爆發後下降了7%,另有47%民眾表示難以接受菅首相的說法。另一方面,面對輿論的冷眼與磨刀霍霍的政府,日本學術會議若要堅持和平主義路線,要如何保衛自身的組織獨立性,並提出能說服公民社會的新論述與制度,將是嚴峻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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