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絲路便車(上):阿迦汗?不能說名字的慈善家
搭便車不能只靠運氣,但運氣好的時候,連在車流稀落的帕米爾高原,便車機遇都會自己找上門來。
遇上阿迪夫(Atif)時,我正沿著噴赤河旅行;這裡是帕米爾高原的邊緣,也是塔吉克和阿富汗兩國交界的邊境。從塔吉克戈爾諾-巴達赫尚自治州的首府霍洛格(Khorog)過來,一路上的風景,有一半是阿富汗的;有些河段收窄,站在岸邊丟塊石頭,都可能砸得到對岸的阿富汗人。
年紀大一點的台灣人,或許會覺得「噴赤河」聽來有點耳熟。在地理課本還以秋海棠為尊的年代,噴赤河曾是中華民國領土在地圖紙上的最西端。不過這個領土宣稱,今日在台灣都稱得上是冷知識了,真正住在噴赤河畔的居民,想必聽了更覺得是天方夜譚。
實際上,近代的噴赤河,的確與邊界這個詞頗有緣份。1895年,沙俄和英國簽訂《帕米爾邊界委員會協定》(Pamir Boundary Commission Protocol)之後,兩國在中亞爭奪勢力範圍的「大博弈」逐漸落幕,議定以噴赤河為界,並特意安插了阿富汗,充作英俄兩國之間的緩衝;今日阿富汗那條延伸至中國的狹長走廊,隔開了塔吉克(曾經屬於沙俄)和巴基斯坦(曾經屬於英屬印度),就是這個帝國交鋒折衝的後果之一。蘇聯成立之後,噴赤河又繼續在冷戰時代拉起鐵幕。
然而,噴赤河兩岸的居民在歷史上往來頻繁,不論在文化、語言和宗教上都有許多共通點,卻在國界設下之後,隔水相望了一個多世紀,分別成為塔吉克人和阿富汗人。在這裡,隔開人們的看似是湍急的河水,實際上卻是帝國在群山背後的意向動態,還有複雜交錯的國際政經結構。
阿迪夫是巴基斯坦人,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巴基斯坦最大的城市喀拉蚩;我從朗嘎村背後的山壁回到村裡,遠遠就看到他的SUV停在旅館門口。在公共交通不發達的帕米爾高原,觀光客包車並不是罕事,但那些觀光客往往是歐洲人;或許是知道自己的南亞面孔不太尋常,阿迪夫主動和我握手、介紹自己,看起來堅定又自信。
原來,阿迪夫是來做生意的。霍洛格今年有個大學即將落成;作為學校裡所有傢俱的供應商,他親自飛來監督安裝工作。週末工人休假,他閒得發慌,便聘了一個司機載他到瓦罕河谷(Wakhan Valley)來兜風。知道我靠便車移動,阿迪夫大方提議隔天載我一程。
依照慣例,帕米爾旅店的房費,都包含了晚餐和早餐;等候老闆娘上菜時,我決定和阿迪夫聊聊他的生意。年近四十歲的阿迪夫,一身新穎的戶外裝扮、身材結實,完全不像快要步入中年的樣子。他的英語流利、態度溫和,語氣巧妙地介於謙遜與客套之間,天南地北都能聊上幾句。
不過,一個巴基斯坦的傢俱商,為什麼業務會擴展到塔吉克來?何況,這裡是塔吉克的偏鄉,交通不便,像他那樣把傢俱大老遠運過來,有賺頭嗎?聽了我的疑問之後,阿迪夫遲疑了一下,然後神秘地靠過來,低聲問我:
你聽過伊斯瑪儀教派(Isma'ilism)嗎?
伊斯瑪儀教派是伊斯蘭教什葉派的一個支脈,世界各地的信徒總共約有兩千萬人,主要集中在巴基斯坦、印度、阿富汗。然而,不論什葉派或遜尼派,都經常將伊斯瑪儀教派視作異端。在以伊斯蘭為文化基底的塔吉克,大部分人信奉的是遜尼派,只有戈爾諾-巴達赫尚自治州的「帕米爾人」,以什葉派的伊斯瑪儀教派居多。
「雖然比例不高,但巴基斯坦也有些人是伊斯瑪儀派的。不過我不是喔,別誤會了。」他急著跟我澄清,雖然我當下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需要這麼做。「霍洛格正在蓋的學校,叫做『中亞大學』;出錢的人,叫做阿迦汗(Aga Khan),他是伊斯瑪儀教派的精神領袖,住在瑞士,非常有錢。我只是剛好有認識的朋友是伊斯瑪儀派的,他認識這裡的人,就把我介紹過來了。」
夏季的帕米高原天黑得晚,他指向窗外仍在夕陽下閃著金光的雪山說,「看到那些山了嗎?那背後就是興都庫什山,再過去就是巴基斯坦了。」
雖然巴基斯坦近在眼前,但要把傢俱運過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阿迪夫苦笑著說,從喀拉蚩出發,貨車必須經過局勢詭譎多變的阿富汗,避開受塔利班控制的地區,從塔吉克南部的關口過境,然後再沿著噴赤河一路顛簸兩百公里,單程至少要耗費五個整天。
隔天早晨,我搭上阿迪夫包的日產SUV,舒舒服服地回到霍洛格。車開到半路,一個塔吉克婦女攔下我們的車,和司機交涉一段時間之後,也上車坐到了我的旁邊。付了錢包下整台車的阿迪夫,眼見司機沿途攬客賺外快,倒也無意阻止;慷慨助人,是他引以為傲的穆斯林特質。
我的目的地,是霍洛格的帕米爾旅社(Pamir Lodge),那裡是帕米爾大部分背包客的大本營。幾乎所有我在路上遇到的人,都和我推薦那裡;我連霍洛格這個地名都還唸不太出來,就先記住「帕米爾旅社」這個名字了。「你要去帕米爾旅社啊?那裡的人我很熟,我也順便去打聲招呼吧。」去年冬天,阿迪夫就來過霍洛格做前期測繪,當時也住在那裡。
帕米爾旅店距離霍洛格市中心有段距離,位於河岸南側的一個高地上,低調地隱身在不起眼的民宅和學校操場之間,和它遠播的名聲不太相稱。下了車,阿迪夫連忙和旅社員工噓寒問暖。等我安頓好行李之後,阿迪夫和我說,這個旅社原本是一個巴基斯坦人的家;開旅社,其實是為了籌措興建信徒聚會所的經費。旅社的庭院裡,有一幢被杏桃樹圍繞的木屋,就是那個巴基斯坦人的家。
另一個巴基斯坦人?從來沒想過,我在帕米爾高原會遇到這麼多巴基斯坦人。
所以他也是伊斯瑪儀派的穆斯林嗎?
一聽我這麼問,阿迪夫的臉色瞬間變了。他又一次壓低聲音,嚴肅地要我別再這麼大聲提到「伊斯瑪儀」這幾個字。看他突然變臉,我更疑惑了。伊斯瑪儀派在這裡,不是主流的穆斯林教派嗎?都能出錢在這裡蓋大學了,為什麼仍像是禁忌一般必須避談?
在中亞待上更長一段時間之後,我逐漸了解,在這裡,宗教一直是個尷尬的話題。箇中原因,則必須從蘇聯開始講起。
作為人類歷史上領土最遼闊的國家之一,蘇聯曾試圖打造一個「向前看」的新國族;在社會主義的召喚下,不論中亞人、高加索人、或是韃靼人,都可以加入這個超越族裔、文化、宗教的共同體,共同展望平等富足的未來。因此,1991年以前,塔吉克境內有來自蘇聯各地的專家與士兵;而中亞各國名義上的「國界」,使得原本就有不同族裔混居的塔吉克,更加像是個「小聯合國」一般。
然而蘇聯垮台後,包括塔吉克在內的中亞國家,卻開始「向後看」,紛紛從史書、文學作品中尋找靈感,回溯建構出國族神話,以便各自在剛獨立的國家裡,確立新的認同基礎,進而強化統治者的正當性。在這些新國族神話建構的過程中,作為中亞近代文化基底的伊斯蘭宗教成分,很難不被夾帶包裹進去。
但在這些中亞國家剛剛獨立、權力結構仍不穩時,趁勢而起的,恰好也是打著伊斯蘭旗幟的武裝團體。因此,塔吉克從1992年到1997年的內戰,經常被簡化成為「伊斯蘭復興」帶來的惡果。在烏茲別克,以費干納谷地(Ferghana Valley)為基地的伊斯蘭運動,則成為政府進一步緊縮政治環境、封鎖邊境的理由;就連烏茲別克流行音樂的MV裡,都有「伊斯蘭恐怖份子」的戲份。
《烏茲別克女團Setora guruhi歌曲》
塔吉克總統拉赫蒙(Emomali Rahmon)偏好以「薩曼王朝」作為塔吉克人在歷史舞台上登場的起點;該王朝的版圖橫跨現在的伊朗、阿富汗和中亞地區,比起現代的塔吉克大了許多倍,首都則位於今日烏茲別克的歷史名城布哈拉。
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薩曼王朝,其實並不是一個方便的國族神話:拉赫蒙一方面宣揚薩曼王朝薩曼王朝的輝煌榮光,一方面又得小心翼翼,淡化王朝始祖後來皈依伊斯蘭的歷史事實,避免被伊斯蘭極端分子「斷章取義」。
換言之,中亞這些剛獨立的世俗國家,一方面依靠牽涉伊斯蘭的歷史記憶來動員國家認同,一方面又要謹防泛伊斯蘭認同動搖政權;統治者期待伊斯蘭教在文化上的靜態意義和道德規範,能為國族帶來鞏固安穩的邊界,卻又對泛伊斯蘭思想在政治上潛在的動能抱有戒心。
(▌延伸下篇/帕米爾便車手記(下):「新自由主義清真寺」的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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