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差別部落:日本最陰暗的社會角落
最近心血來潮,查起了清原和博這位曾經是日本職棒巨星、但後來卻越走越偏,越來越像黑道,最後甚至染毒被逮捕的棒球選手資料。提到其染毒過程時,媒體特地訪問了一位「裏社會」(日本對於非法社會的講法)的重要人物來講清原的「黑色人脈」。但是讓我震驚的是這位裏社會某會長的組織名字:
崇仁協議會
相信很多人喜歡京都,也常去京都,不過應該很少人注意到「崇仁地區」在哪裡。這是一個從京都車站或三十三間堂走路都不到15分鐘距離的地方,是所謂的「被差別部落」,也就是被歧視地區。
這種歧視到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明顯理由,只因為你出身這裡。在京都這種黃金地段,許多地點看起來卻像北斗神拳裡的世紀末狀況。不過現在畢竟已經不是封建時代了,崇仁地區也是部落解放運動的「水平社」創立之地,算是近代人權的聖地之一;當地也是有便利商店的,畢竟大家都要作生意吧?
但仔細一看,那裡所有的便利商店的地址,全都是被差別部落以外的住址——完完美美地隔一條街。
這樣的景象讓人不寒而慄。一個千年古都的絕美風華裡,除了耀眼的光芒外,有時還會帶著襯托出層次深淺的極度陰暗。在京都旅行,是優美而寫意之事,但如果要住在這裡,你就得同時承擔那千年沈積的陰濕惡寒。這種具有歷史重量的陰濕,就是日本數百年來的「部落差別問題」。
「差別」在日文裡就是歧視之意,而所謂的「部落民」,泛指江戶時代的「非人穢多」,「部落差別」就是存在於日本社會中對於特定部落出身人士的歧視。這種歧視不來自於種族、膚色、或是文化、語言,部落民很多其實連生活形態也跟一般日本人沒有差異。那麼這種歧視究竟來自於何處?如果「先講結論」的話,就是「不知道」——因為連學界目前也爭議不斷,沒有人知道這種莫名其妙的歧視到底起源自何處。
但這種歧視卻曾真實存在,一直到高度成長期的日本社會,都還曾經發生獲得內定的大學生因為被公司查到是部落出身而取消內定採用的荒唐事。明治維新之後號稱「四民平等」而打破了過去的身分階級制,當然這些非人穢多也同時被解放,但是被解放的同時,他們也得到了一個新的階級稱號——「新平民」。不講的話人家本來可能還以為你只是一般人,但一用「新平民」這個詞,別人就知道你祖先是什麼背景了。文學家島崎藤村的小說《破戒》裡,那位部落出身、在學校擔任教師的主角丑松,最後在學生們面前告白自己的賤民身分時,是這麼說著的:
這就是明治時代的部落歧視嚴重程度。雖然在現在的日本不至於如此,但這種歧視仍舊陰魂不散地在社會底流。
這群被歧視的人們,究竟是基於什麼樣的思想而被排除在社會之外?在日本說法很多。有人說這些人是德川家消滅豐臣家後,把原本豐臣的家臣們打為賤民來歧視。但這個說法,難以說明為什麼今天的大阪還存著對秀吉的種種崇敬。而且這種深植於人們意識的歧視,也很難用政治手段強迫大家接受,更別說是在德川政權早已消失的今天,部落民依舊存在的事實。
另一種說法是,日本佛教禁止殺生的思想,讓大家開始看不起主要以殺生為業的族群,而把他們打成了賤民。的確在過去,日本歷代的天皇、法皇常頒布各種禁止殺生的命令,而今天我們到崇仁地區,也確實可以看到很多的皮衣業者——這些從事毛皮產業的業者,在過去的確是必須以殺生剝皮來維生的。可是這種說法,也難以解釋為什麼獵人的職業就沒有列在被歧視的族群之中。
古代史的學者也有主張這些賤民是來自古代發動叛亂失敗、而被剝奪作為人的權利之貴族。例如,和高僧空海一同渡唐、被稱為「三筆」之一的史上偉大書法家橘逸勢,在因為政爭被流放之後,真的有其姓氏被強迫改為「非人」的記載。可是,這依然難以解釋為什麼其他政爭失利的貴族血統仍有許多流傳至今、沒有被打為賤民的現象。
總之,部落歧視的起源仍然是個謎團。但是就現狀而言,我們可以知道的是,確實很多部落民原本的職業都是製作盔甲、太鼓、三味線等需要用到毛皮、需要殺生或是得接觸動物屍體的產業。而就地圖分佈來看,被差別部落大多集中於關西的近畿,以及靠近京都大阪的四國地方,越往東北方向被差別部落就越少,甚至還有出身於東北的大學生上了京都大學之後,才第一次在課堂上聽到有關部落歷史的事例。
學者網野善彥曾經提出有名的論點,就是部落民的起源來自日本中世紀時的各種「異形」——也就是反抗貴族社會、農耕社會主流價值的各種異能族群,比方說性產業的遊女、稚兒,或是以京都河原(沒錯就是今天你去京都很熱鬧的鴨川沿岸附近)為生活根據地,以各種屍體處理產業為生的毛皮業、甚至像台灣「土公仔」的殯葬業者。
在中世紀連「大楠公」楠木正成這種不從事農業、而是以「馬借」這種類似運輸業為生的工商業人士,就算他其實是也沒做什麼壞事的地方武士,都會因為生活方式不符農耕社會原則被稱為「惡黨」,從這就可知道日本中世時以稻作業為首的農耕不只是一種產業,而簡直是日本的立國價值了。越過四條河原、位於祇園的八坂神社,過去也擁有「神人」這種為神社處理各種道路清潔、清理動物屍體、甚至幫忙京都的警察長官「檢非違使」抓犯人,從事各種「髒活」的特殊從業人員族群。
總之,在以清淨為最高價值的神道,以及禁止殺生的佛教的雙重思想洗禮下,這群在日本中世時代可能因環境、或因個人選擇而走入非定居、非農耕、甚至沒有實際生產性(是的,包括演藝)行業的族群,也就此被強加上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歧視。儘管後來他們從業的空間被保障了,也就算他們可能今天早已脫離了祖先賴以為生的「血腥」產業,歧視依然徘徊。
但是關於穢多的起源,個人也有一些獨特的想像——因為我也沒有確證。2016年是高野山開山1,200年的日子,據說明年以空海渡唐為主題的電影也即將問世。這位高僧出身於香川縣的佐伯氏,據說景行天皇在東征之時從今天的關東和東北帶回了許多俘虜,本來這些俘虜被安置在首都附近,卻因為這些俘虜「不守禮節而且吵雜暴躁」而被移到了播磨、讃岐、伊予、安藝、阿波等地居住,而佐伯氏就是被派到當地管理這些俘虜的地方豪族。
這些從關東和東北來的俘虜,與當地人語言不同、習性不同,而且身為俘虜。最重要的,因為民族不同,所以不害怕大和族最忌諱的死穢(當時日本的東北地方是以狩獵畜牧為生業)。或許這樣的解釋可以稍微說明被差別部落的地區性差異,為何關東跟東北部落民相對較少;也或許後來中世的異形們,就是語言文化被同化的俘虜後代吧。
當然這一切都只是假設。但是,電影《沈默》裡提到的禁教手段卻是真實存在的。當時的佛教寺院被幕府作為登錄戶口的窗口,如果真的堅持基督教信仰而拒絕被編入各地寺院信徒名冊的話,就算不被迫害至死,也可能因為沒被寺院登錄而成為「無宿」(居無定所)的非人階級,而成為新的穢多成員。
的確,這些都已經是歷史上的事了。日本政府作了許多部落民的救濟措施跟提供特別優待,行政上「被差別部落」一詞也改稱為「同和地區」。但是歧視根深蒂固在民眾心裡,以至於今天許多的部落地區仍然一看就知道相對落後。而發生在60年代,被差別部落出身的石川一雄被指控姦殺少女,日後卻發現事件中有種種矛盾、嫌疑人也被嚴刑逼供的「狹山事件」,更是被拿來作為日本部落歧視的最佳案例。
就算石川本人對於自己的遭遇歸因於自己教育程度不佳,而這是當時時代的普遍現象而不專屬於部落出身的自己,但「搭轎的要下抬轎的不肯」,各種人權團體和人權派政黨對於這個後來嫌疑者已被釋放的事件,至今仍有許多不同的解讀。而這也是日本部落問題現況的一個縮影。
在今日的日本社會,部落歧視的公開談論是不被允許的,甚至發展到連調查哪個地方曾是被差別部落、哪個人的家系曾經是部落出身都會被說是歧視的展現。這也導致原本應該為部落爭權利的團體,後來卻變質,用盡各種軟硬手段四處「蹭」利潤,甚至和黑社會團體抗爭要搶奪京都車站附近土地利益,而部分部落出身者用各種手段向政府取得生活補助、好手好腳不必工作天天打柏青哥卻月領十幾萬。
也由於過去的這段黑歷史,所以一般日本人對這個現象大多能不碰就不碰、怕多說話就被人說是「歧視」地投鼠忌器,這也是為什麼裏社會組織會出現「崇仁協議會」名稱的理由。但是,我們也不能因為這樣就認為部落差別早已消失、是有心人拿來操作利權的工具。因為若調查日本真正黑社會組織成員的資料,不難發現七成以上不是在日朝鮮人就是部落民,他們都是在一般日本社會難以生存的族群。
歡迎來到日本社會的最陰暗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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