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民的悲劇航程:導讀《請帶我穿越這片海洋》
▌本文為轉角作者黃哲翰為《請帶我穿越這片海洋》(漫遊者文化,2017),所寫的導讀。
本書是一系列故事的複雜交織,但全書章節的組織相當清晰完整:首先,它深入亞非大陸的戰亂地區,報導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與東非難民的流亡故事;接著鏡頭轉入地中海沿岸,仔細追蹤了跨海人蛇集團的運作;最後則回到歐洲內陸,記錄了一則特別的案例:奧地利山間小鎮大拉明接收抵歐難民後,當地居民從抗拒到願意理解難民、摸索共存之道的情況。
如此,藉由報導的文字連接起地中海的兩端、串起了亞非難民的母國與他們的「希望之地」:歐洲。
兩位作者都將報導文字具體還原成個人的生命史,細膩刻畫每一位流亡者的命運與苦難、憂思與希望。此外,他們也揭露了歐洲各國政府面對這場大規模人道悲劇時的顢頇無力:難民在母國受迫害時無法介入救助、於歐洲境內打擊人蛇成效不彰、缺乏資源維持難民最基本的人道照護,以及申請政治庇護的官僚程序繁複緩慢、互踢皮球等狀況。
這一系列的報導所橫跨的時間軸,大約落在二○一三到一五年初之間。站在難民潮的第一線上,兩位作者的筆觸透露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危機感。他們以銳利而深刻的角度試圖向當時的讀者提問:我們該怎麼理解這場變局?該怎麼與它共處而不失人道?
諷刺的是,作者們還來不及等到讀者的回應,難民潮正好在本書於二○一五年九月一日在奧地利出版的前後,達到了二戰以來的最大規模,對歐盟造成的衝擊加劇,也改變了歐洲的社會氛圍與政治態勢。歐洲人頓時失去了思索對策的餘裕。
本書因此可以被視為一場重大歷史轉折前夕的紀實。藉由此一導讀文,我們要往前和往後追溯這條時間的鎖鍊,梳理這場紀實的前因與後續。這條鎖鍊同時也是空間上的,起點是敘利亞,終點是德國——它串起了兩個彼此迥異之生活世界的命運。
讓我們先往前追溯原因。
一九九○年代以來,一種新型態的移民/難民潮開始頻繁出現,循著以下的特定模式而發生:
全球化資本主義的模式深入開發中國家,透過當地主政者或外國勢力的主導,實施一連串「開放經濟」的改革。經濟重心因此從鄉村高度集中到都市,大量農、牧、手工藝等傳統產業的從業者淪為所謂「全球化的魯蛇」,被迫變賣土地家產,移居城市從事零工,或前往外國尋求生計。
與此同時,土地與財富快速集中在都會區的少數政商集團手上。他們表面上打著開放經濟與促進資本自由流動的旗幟,骨子裡卻依舊是裙帶關係的運作與利益分贓。嚴重的貧富差距快速撕裂社會,讓群眾對統治菁英貪腐的反感來到了沸點。
這些開發中國家的社會往往由錯綜複雜的族群和宗教派系共同組成,社會的運作原本就建立在緊張的平衡上,財富分配的鴻溝大致上也沿著族群與宗派的壁壘來劃分。也因此,經濟模式的轉變所帶來的衝擊與不滿,始終與族群宗派間的新仇舊恨糾纏不清。
群眾對經濟困境與社會不公的反感,很快被轉譯回傳統族群間的仇恨對立、以及宗教派系意識型態的衝突,使得問題變得更為棘手難解。緊接而來的暴動與鎮壓、恐攻與內戰、掌權與奪權的反覆更迭,讓社會陷入經濟崩潰與仇恨對立彼此互為因果的惡性循環。
於是,原先在經濟上的流離失所,屢屢惡化為嚴重的戰爭難民潮。
如此的發展,在二○一○年的「阿拉伯之春」達到了規模上的高峰,並銜接到隔年的敘利亞內戰——一場完全出乎世人意料、深遠地牽動世界局勢的內戰。這場內戰從二○一一年延續至今,已造成五百萬敘利亞人流亡國外,成為當前「難民危機」的主要原因。
敘利亞的局勢,典型地反映出上述從經濟流離惡化為戰爭難民潮的模式。
敘利亞當前的執政黨「阿拉伯復興社會黨」於一九六三年政變奪權後,以外銷石油的穩定收入作保障,在國內實施社會主義式的計畫經濟,進行土地改革與產業國營化。國家嚴格管控物價,並大量投資鄉村的水電、交通、醫療、教育等基礎建設,傳統的地主與中產階級因而沒落。農村平民得益於此,他們的下一代大量獲得在都市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卻也繼而促使農村經濟衰落,讓經濟生活的重心逐漸集中到都會區。
一九八○年代末期,總統老阿薩德有限度地開放市場,以首都大馬士革和商業大城阿勒坡為首的都會地區,出現了新型的經濟菁英。此一新興的優勢階級,跨越了傳統地主、家系、宗派的藩籬,由國營企業的主管與職員,以及民營企業主組成。他們由政府官員與軍方人事指派或兼任,壟斷利益,形成裙帶經濟與買辦政治。
二○○○年六月,敘利亞現任總統巴夏爾.阿薩德在父親死後接班。阿薩德掌權之初,營造出開明自由的形象,承諾打擊貪腐、進行經濟改革、保障多元的政治文化。這些承諾很快被揭露為政治宣傳的謊言。
阿薩德以中國的經濟開放為範本,實施了新自由主義式的改革,將計畫經濟轉型為市場經濟:減稅、鬆綁管制、開放股市、吸引外資等。然而,經濟權力依然被裙帶政治壟斷,透過類似黑幫的關係網路來運作。改革的前六年,經濟成長率從原本的○%大幅增加到六~七%,但據此增加的財富卻依然高度集中在極少數核心菁英的手上。與經濟成長的榮景呈強烈對比,城鄉貧富差距急速擴大。同時,農村經濟極度惡化,出現了大量的遷徙潮。
時至二○一一年敘利亞革命的前夕,全國約有一半人口集中在大馬士革與阿勒坡都會區,嚴重的乾旱讓農村雪上加霜。貧窮人口的比例來到了三○%,失業率也急速攀升。
然而,革命爆發的契機卻是一場意外。二○一一年三月,南部城市德拉的一群孩童,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阿拉伯之春」的革命標語「人們要政府倒台」,於是有樣學樣在街上塗鴉,隨即被情治單位逮捕並刑求。家長要求放人,卻被回嗆「再生一個吧」。當局此舉激起數百群眾上街抗爭,阿薩德政府低估了情勢,強勢命令坦克開入德拉鎮壓,自此點燃了反貪腐、反壟斷之抗爭遍地開花的導火線。
二○一一年夏季,原先反貪腐的抗爭群眾逐漸依政治態度、族群立場和宗派本位的界線分裂重整,並出現武裝抗爭。年底,情勢逐漸升高,陷入派系對立混戰的局面,全國也開始逐漸分裂成不同政治勢力的佔領區。二○一二年夏季,伊斯蘭國趁亂進入敘利亞,沿幼發拉底河發展勢力,隨後大致控制了敘利亞東部。搖搖欲墜的阿薩德政府,動用桶裝炸彈與沙林毒氣報復平民,並釋放過去被囚禁的聖戰組織分子,對革命軍占領區進行恐攻。美國、俄羅斯、伊朗、伊拉克、土耳其等國也相繼介入戰事。
歷經多次調停失敗後,至今敘利亞分裂成至少五大勢力區,短期內毫無和平的前景。全國兩千一百萬人口中,約有一千兩百萬人流亡失所。其中七百萬人在國內流亡,五百萬人逃至國外。逃往國外的難民中,只有一百萬人進入歐洲,其餘多半留在土耳其、黎巴嫩、約旦的難民營裡。一百萬抵歐難民裡,有四十三萬來到了最終的希望之地:德國。
這些冰冷的數字,反映著嚴峻的現實——逃亡本身就是一場殘酷的分級:你能弄到多少錢,就能逃得多遠。
在國內流亡的七百萬難民無力真正逃離戰火與族群暴力,只能輾轉掙扎,費力爭得一口短暫的喘息。
那四百萬逃至鄰國的敘利亞人,雖然不必再於砲火聲中度日,但他們或在條件極端惡劣的難民營中忍餓受凍,或者擠進各大城市的貧民區打零工湊合生計。經常也得忍受當地居民的敵意與攻擊。
五十七萬難民變賣家當湊齊了人蛇要索的高額費用,取得在地中海沿岸上船出海的機會。然而這場航行,正如本書第五章〈大海法則〉所述,是一條同時糾纏著希望與死亡的航路。他們幸運平安渡海後——或許帶著再也無法抹滅的創傷——多半留在希臘和義大利。在希臘,難民營的條件也相當惡劣,不時傳出軍人對難民施暴的新聞。而在義大利,生活條件則好上許多,但對他們而言,這很可能只是短暫的夢一場。因為,或一年、或兩年,他們可能就要面臨遣返的命運。
四十三萬人在平安抵歐後,還湊得出錢繼續旅程。他們多半在希臘上岸,再聽任人蛇的指示,伺機往北出走。或靠步行、或躲在貨箱裡、或藏在卡車底部,踏上「巴爾幹路線」,經由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匈牙利,抵達奧地利,最終搭上火車進入歐洲的心臟,來到德國。德國是對難民最友善、福利保障最好,而且難民就業與取得居留希望最大的國家。
分級的情況不限於敘利亞難民身上。從各地出逃的難民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直接進入了歐洲人的視野。十分之九的苦難經歷,則繼續流落在各地、失散在承平世界的視野之外。
德國媒體曾刊出一篇社論,呼籲歡迎難民,理由竟然是:來到德國的難民歷經逃難路程的篩選,都是難民之中最具創造力、最能克服挑戰之人,德國社會應該援為己用。這樣的論述雖是出於善意,但其對受難生命的遲鈍,著實令人咋舌。
本書便為讀者補足了應有的視野,以及對受難生命的感受能力。其所追蹤報導的,涵蓋了在敘利亞與伊拉克當地境內輾轉徘徊的難民、在土耳其和黎巴嫩難民營生活的案例、從北非渡海至義大利的艱難,乃至於最終來到歐洲內陸奧地利的流亡者。
接下來我們可以來談談本書在二○一五年九月一日出版後,這場難民危機的後續發展。
二○一五年八月底,發生了一個重要的轉折:德國政府準備無條件收容敘利亞戰爭難民。此一情資意外洩漏,消息透過社群網路傳遍難民圈,並被片面解讀為德國願意接受所有難民,從此觸發了巨大的吸引效應,各地難民紛紛盡一切可能朝德國方向前進。
九月初,匈牙利境內收容的難民大量出逃,局面混亂失控。匈牙利政府趁勢以難民的安危為由向德國總理梅克爾施壓,打算將境內難民脫手給德國。在緊急情況下,梅克爾基於人道考量並且為了避免傷亡,被迫同意保持邊境開放,概括承受所有難民。
自此,德國就再也無力管制邊境,每天都有六到八千人湧進德國。直到二○一六年三月底,歐盟與土耳其難民協議生效,進入德國的難民潮才獲得控制。
在長達七個月的時間裡,德國接納難民的系統幾近崩潰,既無法落實登記與查核,也無法完全掌握難民的資訊,更讓不少非戰亂國家的偷渡客趁亂混入。此外,行政人力嚴重不足,申請庇護的程序牛步化,常將難民置於焦急等待、前途未卜的龐大壓力下。
公權力的失能,再加上部分難民涉案的恐攻、凶殺與性侵案,不斷挑戰德國民眾的理智。面對重大社會變化,人們容易將內心的不安與臆測放大,並透過刻板印象來簡化思考,給出能夠自我說服的明快答案。因此,難民常被概括地與教育水準低落、生活習慣不佳、投機取巧、不守規矩、不尊重女性、潛在的性犯罪者等特質劃上等號。
也由於這種理所當然,讓難民脫序犯案的零星事件被放大檢視,也讓醜化難民的假新聞得以大肆流傳,例如:「某某超市因頻遭難民偷竊而倒閉」、「某地方政府對男性難民發放性招待券」、「難民大量犯罪,警察因怕麻煩而吃案」、「難民不會用電爐,都靠生火煮飯,因此常在收容所引起火災」等。
然而,各地收容所的火災屢見不鮮,卻常是德國極右仇外分子縱火的結果。對照上述關於難民的成見,令人感到諷刺的是:根據德國聯邦刑事調查局的統計,扣除掉非法入境等相關情事,難民平均犯罪率還略低於德國國民的平均。並且,相對於難民犯罪率在二○一六年逐漸下降的趨勢,德國本地極右派分子的暴力犯罪,卻大幅增加了四成。
事實上,如果放下各種腦補臆測,回到日常來看,在所謂「難民危機」的衝擊下,德國生活的實際情況基本上沒有太大的改變。對大量接收難民後之效應的實際感受,也反映在德國主流民意上:多數人依然對難民抱持友善態度。儘管在政壇上,右翼民粹勢力異軍突起,煽動群眾恐懼,大打反難民牌,囊括了約十五%的選票。
走在街上、坐在公車與輕軌上,難民們就是日常景色中的人,不是人們腦中警匪片或犯罪小說裡的平面角色。他們一樣有各種不同的面貌、表情、性格、姿態、憂思與寄託,以及一段流亡的故事。
「危機」聽起來相當聳動且戲劇化,然而實際上所謂難民潮對德國社會帶來的「危機」,其具體涉及的,絕大多數都是繁瑣而沈悶的行政程序與資源分配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需要的是不厭其煩的耐心與貼切事實的考慮,例如執行遣返的人力缺乏、認證難民學歷的困難、難民對社會住宅的高度需求排擠了德國本地居民等,而不是武斷和衝動。
此外,為難民安排工作,也是一大問題——但這並不涉及「難民與本地居民搶工作」的糾葛,而毋寧是行政程序造成的問題。德國目前就業市場相當景氣,但是二○一六年一整年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申請工作的難民獲得工作。不少德國企業願意雇用難民,令他們止步的因素往往是繁複的官僚行政程序。此外,有不少企業雇用難民,等工作上軌道後,移難民局卻又要依照《都柏林公約》將受雇難民遣返其踏入歐盟的第一個國家(通常是希臘或義大利)。儘管移難民局依法有權決定讓難民留下,但他們就是怕麻煩而不願主動行使這項權力。企業因此需要打行政訴訟來留人,徒增困擾。
除了這些「危機」之外,更為長遠而嚴肅的,是難民融入在地社會的問題。部分民眾對難民破壞社會秩序、犯罪化的臆測腦補,將可能因為讓難民長久處於社會隔離中,而變成自我實現的預言。
人們常認為:阻礙難民進行社會融合的因素,是他們來自異文化的生活習俗與政治觀念。而這種文化隔閡,在敘利亞難民族群裡會特別明顯,因為敘利亞內戰的規模,讓原本深深連結於伊斯蘭農村傳統、最不「現代化」、最不可能出走的一群人,也來到了西方異國。
這個見解或許不無道理。但恐怕,難民與在地社會的最初遭遇,首先遇到的隔閡會是來自生命經驗的巨大差異——亦即活在承平有序的社會與歷經過戰爭逃難生離死別之生命的隔閡。
例如,本書第六章提到,難民在奧地利小鎮大拉明,夜晚騎自行車不掛燈,造成鎮民的困擾與不解,面對面溝通之下才明白,這是在戰亂地區為了避免成為攻擊目標的習慣。
在媒體報導中,這樣的案例屢見不鮮。再舉一例:在地居民邀請難民到家中作客,為了營造舒適浪漫的氣氛,依照歐洲人的習慣而把燈關了,點上蠟燭。前來作客的難民見狀卻反應激烈、不願意進門,因為這讓他回想起過去空襲熄燈的夜晚。
其他又例如:刻意丟棄護照文件以避免被遣返、裝病讓醫生開診斷證明,甚至在遣返過程中伺機逃跑。做出這些「不守規矩」、「千方百計鑽漏洞」、「賴著不想走」的行為,對他們而言,往往就是對自己連同家人之生與死的抉擇。
過分強調異文化的隔閡,與透過刻板印象來下判斷一樣,將讓人忽視一個簡單的事實:難民是活生生的人,帶著不同生命經驗的複雜印記,交織著創傷、苦衷、想望、善意(當然也有自私)。對於這些複雜的事物,活在承平中的我們都理解得太少。
所謂「人道關懷」不是政治正確的濫情空話。它不外就是放下成見臆測、離開腦補劇場、避免理所當然的簡化思考,並開放地去正視人事各種複雜細節的態度。人事的真實,經常是毫不戲劇化卻複雜糾結的,而人道關懷就是面對這種複雜之真實、跨過隔閡、據實思考政治出路的態度。
閱讀本書,可以將我們朝這條出路往前帶一步。
作為台灣人,也許會懷疑,台灣不是歐洲,需要在這個議題上思考什麼政治出路?事實上我們不該懷疑,因為我們的社會也早就身處全球移徙的浪潮裡,只是大家假日經過車站或公園廣場時都刻意無視罷了。
黃哲翰,二○一七年二月十五日於德國曼海姆
《請帶我穿越這片海洋:記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北非難民,以及跨地中海的悲劇航程》
作者:Karim el-Gawhary,Mathilde Schwabeneder
出版社:漫遊者文化
出版日期:2017/03
內容簡介:難民,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他們為什麼不留下來,為自己的國家奮戰到底?為什麼那些難民父母自己不工作,卻讓小孩負責打工賺錢養家?明明是難民,竟然人手一支手機,也有辦法付給人蛇好幾萬美元?橫越地中海的那些「死亡之船」上,究竟都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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