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區裡的孤獨死:別斷了連結的生命線
即使到了三月,春意吹過日本的每個角落,但岩手縣內仍可見四處積雪,在陽光下閃爍。一個老婆婆在組合屋門口鏟著雪,不時偷偷看著其他人正做些什麼,一名年輕志工朝她招招手,邀請她加入健走的行列,她面無表情,什麼回應也沒有,趕緊進入房子裡。東日本大地震五周年前夕,重建區孤獨死的議題再此登上媒體版面之時,讀著這些報導的我,心中浮起的是這位婆婆漠然的臉。
她現在好嗎?能與人說話,向人微笑了嗎?我恐怕不會得到答案了。兩年後的現在,這個組合屋已經完成任務,暫居的災民也已四散,各自到各自被分配的居所生活,災後三年間連結起的情感,再被打散。這就是重建區的現實:災難摧毀了十年百年以來建立的鄰里關係,將一群不認識、不熟悉、失去財產與親人的災民圈進毫無隱私的收容所內,再將他們遷到組合屋,重新與他人建立連結與關係。一段時日,勉強在創傷中破了冰,有了感情,他們又分散到其他的永久屋去,再重新適應......。
孤獨死,成為重建中的難題,因此容易想像。
所謂的孤獨死,意指獨自居住、無人陪伴照顧,故在無人發現的情況下,在住所死亡,孤獨離世。而在日本東北三縣重建區內,過去五年內,就有190件孤獨死的通報案例,其中七成以上是獨居男性,有81人未滿六十五歲。日本媒體指出,孤獨死雖是日本普遍現象,但重建區內的孤獨死,卻反應了另一個問題:災後身心創傷外,倖存者亦須面臨新環境的適應,以及社會壓力的挑戰,種種負面因素,在災後的重建階段也成為高齡者孤獨死比例升高的主要來源。
重建過程中的孤獨死問題,在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地震後首次被談論。讀賣新聞大阪分社1995年6月9日刊出孤獨死的報導:「組合屋內一位67歲男性孤獨死,死亡已經兩三週。」這時,大阪讀賣新聞已有三例。十天後的朝日新聞:「明石的組合屋中一位71歲年長者病死,死後兩三日才被發現。」其後五個月內,光是這個地區組合屋裡孤獨死的報導已累計六例。從2000年,組合屋全部撤除至今,重建區內已有897起孤獨死的案例。
搬到重建的公營住宅(復興住宅)後,孤獨死的情況有減輕嗎?根據資料指出,在1995年到2003年,遷移到神戶復興住宅孤獨死案例就有190件,2006年1月16日的朝日新聞報導便指出,神戶復興住宅中居住的長者中,有四成在該區沒有朋友,有三成表示至今只要地震便會不安,該報導下此評論:
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發生後不久,神戶大學教授上野易弘便提出警告:
為了防止孤獨死,人與人間的連結關係(つながり)很重要。
他在1995年3月到1999年7月間,針對兵庫縣組合屋253件孤獨死案例進行調查,發現男性佔約七成,年紀則多居五六十歲之間,死因多以酗酒導致肝功能喪失為多。如果以孤獨死的比例與所有組合屋居民來看,男人比女人更不容易和周邊鄰居往來,顯得比較自閉;對失去財產與工作的對應方法也沒有,或許是因為這樣的不安而酗酒。「東日本大地震災區要開始興建組合屋,為了預防孤立,震災前的人際關係一定要保留著,同地區的人要安排在一起。」上野易弘解釋,對中老年人來說,人際關係的重建不是那麼簡單的,或許對個性好的人來說沒問題,但有些人這方面是需要被幫忙組織的。
這樣的警告,似乎沒有被完全考慮到,於是遺憾不斷發生。但有些組織,仍然注意到了,並特別加強心理復健部分,例如岩手縣的鏟雪老婆婆偷偷看著的,便是日本紅十字會志工們發起的心理支援團。
1950年出生的太田正孝的大嗓門在老婆婆門前迴盪,讓她一看再看。太田在地震發生那年剛好退休,既然賦閒在家便主動前往紅十字會詢問志工機會,從那時起,他每週固定有三四天參加志工活動,帶著22名志工不斷巡迴各組合屋間,舉辦一個又一個的活動,試圖加強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工作人員就是從阪神大地震經驗中了解,這種聯繫感的重要,因此才想辦法鼓勵災民走出來。
這天,他帶著七八位組合屋的長者在鏟雪婆婆的門前暖暖身,準備健走,「平時都會走到山區,但現在天氣太冷,在附近走走就行。」長者們一邊聊天,一邊伸展身體。
鏟雪婆婆的隔壁是公共聚會所,此時也聚集了不少人,他們一邊泡茶,一邊擺盤,準備提前慶祝女兒節。紅十字會工作人員加藤由美子解釋,他們會為喜歡戶外活動的人舉辦健走,但也會考慮到喜歡靜態活動的人,讓他們也有地方去。工作人員每週固定設計活動,想辦法讓災民願意走出家門,與鄰里互動。
但太田正孝直言:「會參加的還是那幾個。」或因心理創傷,或因環境變化,災民們總是十分壓抑,很少說話,更別說吐露心情,他發現,健走時,他們竟可自然交談,可是只要一面對面,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就連夫婦也一樣。」因此,他樂於帶領大家運動,這不僅可以健身,還可抒發情緒壓力,增加感情交流,「就跟運動競賽帶來團結與聯繫一樣。」
我不免發現,這群健走的長者們,只有一名男性。太田正孝搖搖頭,無法打開心防,甚至足不出戶的多是男性,「這也是孤獨死案例變多的原因。」
但如前所述,組合屋過往多半是鄰居關係,尚且不易開口交流,各自遷移到永久屋後,原本的連結再被打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維持更是艱難。
至今年一月一日止,東北受災三縣的復興住宅,已有一萬兩千四百戶完成,佔計畫的一半,全部完成將可容納兩萬三千五百人,其中獨居者3977人中有2535人為65歲以上的高齡者,考慮與需求便需格外周全,例如復興住宅不該建為樓房,原本同社區的也該分配在一起等等。
福島縣相馬市復興住宅的案例,受到媒體的注意,被認為是參考典範。由於相馬市市長立谷秀清屬公衛醫療背景出身,特別注意到心理復原問題,因此,在組合屋之初,考慮到原有的社區的組合外,還組成了小組,選出組長、戶長等代表,作為照顧者與協助者,根據資料,在福島縣34個孤獨死案例中,相馬市一個都沒有。然而,在災民慢慢搬離組合屋,這樣的組織功能也慢慢喪失,問題就慢慢浮出。
然而,老人照顧的成效卻很明確。立谷秀清災後提出「完善照護服務,讓長者不因孤單而自我結束生命」的災後重建方向。根據資料,相馬市老年人口原就有28%之多,震災使99位長者親人盡失,獨自一人生活,景況令人擔憂。市政府便決定興建多棟老人公營住宅,提供失親與沒有住所的長者居住,讓他們能夠互相照顧。
這樣的老人公營住宅的設計,以長屋為主。長屋的設計構想源自50年前日本守望相助的社會居住型態,於是,每戶約有12坪空間,除獨立的臥房、衛浴等設備外,更強化住戶集會、活動、用餐及洗衣的公共生活空間,讓老人們相互交流、照應。
而相馬市多棟老人公營住宅興建資金,都由中華民國紅十字會捐款提供。其中一戶「狐穴井井戶端長屋」的老人公營住宅於2013年四月落成,當時有九名長者在此居住,平均年齡有72歲之高。
我們到訪那一天,除了一位住院的長者以外,其餘八位長者坐在交誼廳大桌邊等著我們,熱情與我們聊天。85歲的木幡幾子因為最年長,於是多由她發言,她說:「在這裡生活很愉快。」
他們每天非常早起床,而後打掃,做體操,再吃早餐。隨即各自去買東西、搭免費接駁車去看醫生,或是跳舞、做手工藝等活動。聊著聊著,行動便利商店的貨車出現在門口,老人家們領我們一起去購物(順便塞給我們一包零食),說這車兩天來一次,提供他們所需的日常用品。
中餐有人自己做,但市政府也會提供免費送午餐的服務。「一開始,每個人都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失去了老人公營住宅的用意,如果我們提供午餐,他們就會走出來,一起用餐,相互交流。」市政府代表伊東充幸解釋。
但井戶端長屋的老人家們不太需要這個設計,因為他們時常在公共空間交流,彷彿彼此是家人一樣。的確,住戶鈴木悅子給我們看她房間裡的舞衣和相片,展示她的日常;76歲的她,據說是這裡最年輕的住戶之一,地震海嘯讓她失去了12名親人,偶爾自責不已,難過得不得了,但住進長屋後,找到支持與安慰,「我已經把這裡當家,大家都是家人,我們一起住進來,死也要在這裡一起死。」
然而根據日本媒體報導指出,復興住宅的居住與規劃政策,或也加劇孤獨死現象。以阪神大地震為例,在災後日本政府所採取的異地安置(將部分災民從神戶市分配到兵庫其他郊區),以及重建區經濟的資格審查(有經濟能力的年輕人會逐漸搬離,或因不符補助資格為由不允續約)制度的設計,無可避免地促使復興住宅區走向高齡化、獨居化、孤立化,進而加劇、集約復興住宅中孤獨死的現實。
不過,回顧災後重建過程孤獨死的問題,還是得把阪神地震與東日本地震的地域區別提出來談。日本東北地區的情況與神戶相比,仍有些許不同——神戶屬於比較疏離、人口密集的城市,而東北是人口外移嚴重的地區,前者重建需要考慮制度,後者原就是高齡化嚴重、人與人之間連帶關係強之所。
大船渡重建計畫委員會副委員長塩崎賢明便指出,神戶多賃居之人,但東日本地震災區多是有自己房子的人,他們的不安與問題來自自然關係的破壞,如何一邊遷村到高地,一邊解決原有社群移居的問題,是比阪神重建更困難之處。除此之外,無法自建房屋,必須移入復興住宅的,多半是經濟困難者,怎麼解決他們的問題也是重要的。
兵庫縣/神戶歷史不過百年,是個港埠城市,自古以來居住在此不過數萬人,總人口中外國人就占三分之一,所以,有「流離者」城市之稱。但福島縣,特別是相馬市則不同,其孤獨死案例至今最多一件,酗酒情況一件都沒有,當地醫師上昌廣認為,這是因為相馬歷史可以追溯到鎌倉時代,住民連結時間本來就久,加上曾經經歷過三次大海嘯,即使如此,還是要留下來不拋棄故鄉,認真重建,凝聚力本就強。更重要的是,「人際關係」在災害時,能發揮重要的影響。這也是為什麼東北重建區的志工們,會發起心理支援團,著重於加強跟維繫人與人間的連結關係。
額田勳曾說,人類關係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生命線。
上昌廣以致力於阪神地區孤獨死研究的醫生前輩的話表示:悲哀的是,這樣的人際關係並非一朝一夕能形成的,根據地方社群的完成度可見神戶與相馬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就或許才是孤獨死結果所連繫的原因。
▎轉角專題:五年過後的『三.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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