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五號公路的百年孤寂(上):關於Hector
那天,Hector 一如往常地開車回家。
才開始不久的獨居生活,比想像中難熬些,所幸有兩個多月大的幼狗陪伴,牠是那樣黏人;晚上有牠窩在身邊一起喝啤酒看電視,日子似乎就能滑順地流過。
擔任風力發電工程主管的他,為了負責新專案,移居到位於智利中部海邊的小村子「烘爐灣」(Caleta Hornos),日子和遼闊筆直的海平線一樣平淡。最近他在前院弄起花園,為粗糙的單身漢住處增添點情調,望向窗外不再只有海的藍。
其實,他並不排斥生活被工作填滿,即使下班後手機照樣不時響起,任由雜事打擾。就像他看見我們站在烈日下,被沙土噴滿臉還繼續舉著大拇指,就馬上停下車一樣:多個事件,少點空檔,有益而無害。所以,那天 Hector 比平時多帶了兩個人回家。
同一天,Gladys 從科皮亞波(Copiapó)驅車南下,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抵達烘爐灣,雖然嘴裡念著長途駕駛讓她腰酸背痛。學校那邊已經開始放耶誕假期,不願女兒放假每天關在家裡看漫畫,又惦記著一個人生活的弟弟──Hector。不論怎樣,有家人陪在身邊的,才是像樣的耶誕節。
果不其然,弟弟的居家空間缺乏照料。Gladys 暗暗嘆了口氣,把從超市裡買來的耶誕擺飾掛滿屋內,甚至連新的紅紅綠綠的馬桶座墊套都備齊了。安裝妥當後,她打開廚房裡的冰箱,然後皺了皺眉,決定再到村口的小雜貨店做些採買。
剛要結賬,身後突然有人叫喚她的名字。原來是 Hector──還有兩個黃皮膚的陌生人,坐在車裡。趕緊接過老闆的找錢,一邊開車門上車時,她一邊心想:老弟又帶「朋友」回家了。
就這樣,烘爐灣跳入了我們的旅程,而不只是公路邊我們呼嘯而過、連 Google Map 都不會標出地名的無數村莊之一。我們,也因此成為了 Hector 和 Gladys 的「新朋友」。
智利是我們在南美洲唯一「完全走透」的國家──實際上我們也別無選擇,在領土狹長的智利,從最南端的「納塔萊斯港」(Puerto Natales)前往秘魯,如果不走空路,就絕無可能跳過智利的任何一個行政區域。貫串智利南北、長達3,364公里的五號公路,不只連結熱帶沙漠與寒帶冰川,也串連起農業大國的經濟命脈。路旁的廣告看板清一色是農具、卡車、機械這些用來投入生產的資本財,而非面向終端消費者的商品。
從南向北,我們跟著貨車背後載的貨物,一一細數了智利那些跟氣候型態一樣多元的物產:酪農業、林業、礦業,以及走到哪裡都有的漁產、水果與葡萄酒。相較之下,「烘爐灣」所在的區域,反倒一點都不像智利;向北是冒油產礦的荒漠,往南則是首都圈,夾在中間的這裡,顯得什麼都沒有。村子裡,鬆散的房屋鋪在荒禿的緩坡上,有點昏沉地夾在公路和海灣之間,活像從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裡冒出來的聚落。
在 Hector 家放下行李,我們去了海邊散步。前面溫暖的太平洋、背靠褐色高聳的山脈,觸目所見是渡假式的地景。但實際上,這裏卻完全沒有讓人想要放鬆欣賞海景的氣氛:海灘上有笨拙行駛的大卡車,以及感覺像永遠不會完成的工程,只有大得驚人的海鳥願意停留。
其實,就這麼闖進陌生人的家中,我們也有點不安,但 Hector 笑聲如此爽朗,那股真誠沒有理由拒絕,多留一天確實又何妨,我們就理所當然地住下了。Hector 曾同樣在路上撿回一個人,而那人一住就是八個月,最後離去時他說沒有東西好送,就剪下自己長達80公分的髮辮以表感激,那條髮辮至今仍掛在 Hector 家的客廳牆上。
隔天晚上,我們用麵粉做了些水餃,再用有限的材料做出了差強人意的台灣滷肉,想給他們一個不太尋常的耶誕晚餐。和台灣家庭裡常見的場景一樣,我們一邊吃飯聊天,一邊放任電視機播送晚間新聞,在餐桌旁填補話間的空隙。
反正你們也要往北走,不如就和我們一起返家吧!
母女倆對我們的好客,完全不亞於把我們撿回家的 Hector,甚至想把我們留在科比亞波的家再住一晚。於是和 Hector 道別後,我坐上駕駛座,一路載著 Gladys 和 Pola 回家。在南美搭便車毫不稀罕,但這樣「反客為主」,搭著搭著成為駕駛的經驗卻是頭一次。
科比亞波同樣在五號公路邊上,是個曾經因為礦難而聲名大噪的城市。和所有因為採礦而興起的城鎮一樣,這裡除了有一個給礦工消費的購物中心,以及一個當地人不太去的礦業博物館之外,其實乏善可陳,但對我們來說,徹底融入這家人的感受,卻是在這裡與 Pola 一家三口共進晚餐時特別強烈。
Pola 的父親溫文儒雅,是個攝影師;我們和他分享了一路旅行的照片和趣事,及那頓台式平安夜料理。在 Gladys 豪邁的笑聲中包裹的是堅毅,自從與老公離異後,她便獨自照顧 Pola,生活忙碌辛苦。母親的角色并不好拿捏,但我們覺得她做得十分出色,母女間綿密而深厚的情感在相互照顧和打鬧玩笑中不時流露。她並非刻意追趕流行好貼近女兒,而是本性使然,她持續學習、接觸新事物,所以依舊年輕。
Gladys 又提議一起去幾十公里以外的「英國灣」(Bahia Inglesa),除了幫助我們在五號公路上繼續向北挺進,也順道看看她準備起造新房子的基地。出發之前,Gladys 要我們幫忙將數十個空寶特瓶裝滿水;我們離開 Hector 家時,在附近連根拔起了兩株龍舌蘭,現在也被小心翼翼地一起搬上小卡車的貨斗。
距離科比亞波又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鉛藍色的太平洋重新出現在公路旁。Gladys 指引我在一個「出口」處駛離高速公路。說是「出口」,其實也只是一處中央護欄被拆開、分隔島上佈滿各種胎痕的路基缺口而已。沿著那些胎痕,車子駛上同樣稱不上「道路」的沙徑,在巨石或水窪之間迂迴前進。突然,一大片平鋪在沙地上的聚落在我們一個爬坡後冒出地平線,那些已經完工的嶄新小屋,連同更多剛被搭起的結構鋼架,一起在烈日下亮晃晃地閃耀著(...接下篇...)。
▎後篇
智利,五號公路的百年孤寂(下):據地誰為王 | 文化視角 |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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