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埋——33 重生奇蹟:天崩地裂之後
八月五日,星期四,早上七點。
智利北部的沙漠是世界上最大的銅礦產地,多數智利礦工都在現代採銅礦場工作,在跨國企業高效能的管理之下,包括著名礦業集團如英美能源公司(Anglo American),與全球最大的必和必拓礦業集團(BHP Billiton)。
智利每年的出口總值中,超過百分之五十來自礦業,因此長久以來他們在開採技術以及礦場作業上具有世界領先地位,「丘基卡馬塔」(Chuquicamata)是世界上最大的露天採礦場,由智利國家礦業公司「科代爾克」經營管理。
採礦是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因為不但收入豐厚,而且「安全」—這個字眼對礦業界來說是相對性的。然而年輕男子駕駛滿卡車的硝酸氨炸藥,數以百計的礦工每天在坑道內埋設炸藥,這些都發生在一個以強震聞名的智利,將這些危險因素加在一起,不難想見意外註定要發生。此外,智利人酷愛派對,又用大量廉價卻直衝腦門的強勁白蘭地皮斯科(pisco)助興,這項公式下的產物,每位急診室護士都很熟悉:死亡的礦工。
進入聖荷西礦場內工作的礦工們,並不是處在現代安全的礦場內,而是置身在整個產業界中最危險的低層環境內—這些礦工被當地人稱為「獨行礦俠」(Los Pirquineros),他們沒有什麼科技配備。過去這種智利礦俠,身邊的典型配備除了一匹毛驢,還有一把鐵鍬之外,什麼都沒有。因此聖荷西礦場的工人稱他們自己為「機器獨行俠」,表示他們在這個原始危險的礦坑內還有現代機器可以操作。這裡不像其他礦坑一樣有老鼠和昆蟲,除了偶爾出現的蠍子外,這裡幾乎無蟲。他們每天在礦坑內的生活行徑,就像是林肯時代尋找金礦的加州淘金者。他們經常會被石塊擊中,用當地行話來說,就是被「擺平」,也就是被從頭頂掉落的四十公斤重的石塊擊倒,可怕的是這種意外經常發生。聖荷西礦坑內的石塊非常尖銳,礦工們都知道,哪怕是輕掠過那些岩壁,也像刀片刮過皮膚一樣。
二○一○年七月五日的一場意外,對礦坑中潛在的危險來說,是一份鮮明的警示。一塊大約有二十個冰箱那麼重的石塊脫落山腹,而奇諾科特茲(Gino Cortés)正好從下面經過,石塊脫落將他壓倒,切斷了他的左腿,起初他還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的斷腿,因為切斷的速度太過快速,所以他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聖荷西的礦工們在旁目睹整個過程,先是迅速將他救出,然後把奇諾剩下的身軀放在貨車上火速離去。和他一起工作的一位礦工,小心翼翼地將他的斷腿包裹在襯衣裡,和奇諾本人一起運到急診室去。奇諾後來在聖地牙哥的醫院病床上回憶起事發經過,不斷的說:「我很幸運!」感謝上蒼讓他的右腿以及生命保持完整。然而這仍是一場殘酷的意外,他被切去的左腿現在像縫香腸一樣,整齊地縫在膝蓋以下。
就算他們沒有被擺平,這些獨行俠們也會慢慢死於肺部併發症。就在兩個月前,礦工亞歷克斯維加(Alex Vega)走在礦坑內,雙腿發軟不支倒地。礦坑機器排出的廢氣,完全吸乾了他體內的氧氣。救護車將亞歷克斯火速送到科皮亞波醫院,他在那裡休養了將近一個星期。
長期暴露於廢氣以及沙礫氣體中,會吸收大量有毒的二氧化矽顆粒,造成肺部阻塞,因而導致矽肺。年復一年,這些礦工們吸入大量微小的礦石砂粒,使得肺功能下降。這種案例過去被稱為「製陶者的職業病」(Potter's Rot,由於製陶時需使用二氧化矽),受害者因為缺乏氧氣, 肌膚會呈現青藍色調。礦場內年紀最大的員工馬利歐戈麥茲,在歷經五十一年的礦工生涯之後, 體內積存了太多的灰塵與廢氣,使他經常呼吸不順,需要用氣管擴張器,以擴大肺部功能。由於矽肺的原因,戈麥茲這樣的礦工體內逐漸缺乏氧氣:這種現象就跟一部貨車,在這片荒漠中南來北往了二十年,沒有換過空氣過濾器的下場一樣。
一位獨行礦工在礦場內可能會工作一個星期,有的時候是一整個月,辛苦地與荒山岩層獨立作戰,有些人會利用即興的性行為抒解孤獨,當地的醫生稱之為「斷背山現象」。一位曾經診斷過這些礦工的智利心理醫生說這種現象是:「過渡型同性戀」,他特別說明這是海上水手們幾世紀來的行為:「對長期缺乏女性伴侶最實際的解決方式。」於是當這些獨行礦工回到城鎮之後,他們會沈溺在酒精、女人,還有其他快速享樂的刺激下,也造成他們很快會需要另一份收入豐厚的工資。當地的古柯鹼十五美元一公克,也在這些誘惑的行列中。
杉莫阿瓦洛斯(Samuel Ávalos)花了二十四個小時的時間,掙足了三十二美元,搭乘巴士來到科皮亞波。他是一位臉型圓潤、線條堅硬的男人,住在蘭卡窪(Rancagua),一個位於聖地牙哥南邊的礦場城鎮,也是世界最大的地下礦場「上尉礦場」(El Teniente)的大本營。雖然這個地區有很多礦坑工作,但是阿瓦洛斯並沒有太多地底工作經驗,他不過是位街頭小販,專門販賣盜版音樂CD,警察經常前來盤查,有時還會沒收他的貨品。但是昨天他非常幸運,掙到足夠的錢,擠上最後一個位置,搭上最後一班通往科皮亞波的公車。他是後來才知道一位同行的礦工荷西恩立奎(José Henríquez)也同樣搭乘這班車。
阿瓦洛斯在巴士途中就喝起酒來,轉乘礦場接駁車時,也還在飄飄然的狀態:「酒精發生作用,從公車上下來時,我就跌倒了,然後發生奇怪的事,我不知道你會怎麼形容,但是我感覺一個靈魂飄過我身邊,那是我過世的母親,我問她:媽媽,妳在說什麼?妳想要什麼?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而後我有很多的時間,回想這最後的警告。」
阿瓦洛斯在外衣內塞滿巧克力、蛋糕、餅乾、牛奶與果汁,滿塞的外衣鼓脹突起,所以常要躲避值班經理路易斯烏蘇瓦(Luis Urzúa)的檢查,經理不希望看到工人們私帶食物進入礦坑, 他認為那會分散注意力。
「那天我把食物留在上面,連一條巧克力也沒留下。」阿瓦洛斯說,這也是一件他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內,會一再思念的事情。
當下一輪的工作人員正在換衣服準備上班時,四十二歲的急救人員胡戈阿拉亞(Hugo Araya)已完成輪班,離開礦坑。雖然他在聖荷西礦場已經工作六年,但是他對礦坑的環境總是感覺很不自在。不但坑內經常出現意外、石塊坍塌、礦工昏倒,使得入口處搖搖欲墜且生鏽的安全標誌,看起來像個笑話,而且做為礦場首席急救醫護人員,每當意外發生時,他總是大家呼叫的對象。同時最重要的是,他非常討厭礦坑內的味道:「好像什麼東西壞了一樣,像是腐爛的肉。」他說。
由於機器排出的一氧化碳廢氣,炸藥殘存的火藥味,還有礦工們不斷抽菸的後果,使得阿拉亞經常接到急救電話,次數多到簡直不能算是急救了。每次接到電話後,他就會開著車往地下走,穿過蜿蜒的坑道,二十五分鐘,六公里(四英里)路,直抵礦底洞穴,總會找到幾位礦工戴著氧氣罩呼吸,準備隨時撤離。那些人經過治療後,通常晚上就可以回家,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是待在當地診所一兩天,然後就會再度回去工作,繼續開鑿礦石,埋設炸藥,呼吸灰塵,很少埋怨。
通宵工作後,阿拉亞的外衣蒙上一層灰咖啡色的塵埃,混合著油漬,很難清洗乾淨。那天早上當他在距離科皮亞波一個小時的家中淋浴刷洗時,一股深深的不安感籠罩著他,這座礦山已經「哭」了一整夜,陰森的碎裂、咆哮聲與巨響使所有人都坐立難安,聖荷西這種礦場開始哭泣後,流下的眼淚大小,往往宛若巨石一般。
經過一個世紀不斷的開採、轟炸,以及探鑽後,這座礦山已經千瘡百孔,新來的工人經常感到十分好奇,這麼多的洞穴坑道,坑頂的石塊怎麼不會坍塌下來?阿拉亞也無從得知經過了一百一十一年的採掘作業後,不但數以百萬計的金銅礦石,被從迷宮一樣的通道角落挖掘出來, 就連礦山的支撐結構也被挖掘淨盡,整座礦場像是一座紙牌搭起的房屋,平衡只在一線間。
深入聖荷西礦場底部,礦工們脫到只剩下必要的裝備:頭盔、頭燈、水瓶、短褲以及MP3 播放器,裡面是自錄的墨西哥情歌(rancheras),內容多半是描述工人階級的愛情、犧牲,與尊嚴。「你經常會看到這些人只穿著鞋子還有內褲工作。」路易斯羅哈斯(Luis Rojas)說,他也在聖荷西礦場工作,「熱到沒辦法穿太多。」
達理奧塞戈維亞(Darío Segovia)八月五日一整個早上,都花在修築礦坑頂部的鐵絲網上, 這是一個截取落石的簡陋方式,避免機器和人員被壓傷。塞戈維亞的這項工作被稱為「防禦措施」(fortification),非常危險。他像是站在火山內的消防員,忙著到處撲滅小火,但是心裡很清楚,這場戰鬥終歸要輸:「十一點前就知道礦坑終究要塌,他們派我們下來加強鐵絲網防禦, 但是我們知道坑頂狀況非常糟糕,一定會塌下來。我們開著貨車去水車邊接水以消磨時間,這裡非常危險,坑頂太脆弱了。」
馬利歐塞普維達(Mario Sepúlveda)那天早上錯過了從科皮亞波開出的巴士,於是早上九點他決定沿途搭便車去礦場,可是路上車輛稀少,想要在這條長路上搭便車有些困難,就在塞普維達幾乎要放棄希望,轉回自己廉價的房舍中時,一輛獨行的貨車及時出現在地平線上,當車停下來讓他上車時,塞普維達覺得自己很幸運,總算能趕去上班。早上十點他抵達礦場,完成報到後, 還和安全警衛開開玩笑。十點三十分他已乘坐礦車進入山腹。
到了十一點三十分,礦山塌陷。礦工們連忙詢問礦場工頭卡洛斯皮尼亞(Carlos Pinilla)發生什麼事?依據後來礦工們在國會的證詞,皮尼亞當時正要下去井道,他對礦工說這些聲音是正常的「礦山調整」。礦工們說皮尼亞將他們留在井道深處,自己登上一輛最近的貨車,立刻掉頭往地表開去。「他那天很早就走了,他通常都不會早走,經常是在一點或一點半間離開,可是那天他十一點就走了。」荷黑加葉伊約斯(Jorge Galleguillos)作證道:「他很害怕。」
決定命運的那天早上,走進礦場的勞烏布斯托(Raúl Bustos)對採礦工作幾乎一無所知。他原本是在智利海軍船廠工作,修船、焊接、修理供水系統,對水上工作應付自如,在那裡工作了好幾年,直到二○一○年二月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他不但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整個工作的場所。一場八點八級的大地震,掀起高達十公尺的海嘯,將岸邊所有事物捲入外海,摧毀了塔爾卡瓦諾(Talcahuano)這個濱海城市岸邊大部分的工廠,所以布斯托只好往北跋涉一千三百公里(八百英里)來到聖荷西礦場。
布斯托今年四十歲,他知道礦坑工作很危險,但是他並不擔心,過去他的工作經常是在只有一塊鐵皮屋頂遮掩的修護廠內,或在一棵樹都沒有的山邊修理機器,被太陽曬傷還有思鄉症才是他最大的危險。每隔一星期,他會搭上巴士,經過半個智利長的旅程,去和太太卡羅萊娜相聚。布斯托從不埋怨那要花上二十四小時的車程,也不讓他的太太知道他的新工作地方非常危險。八月五日那天早上,當消息傳來說坑道深處的一輛貨車輪胎沒氣,機械故障後,布斯托步上一輛貨車,開了六公里,深入地下礦山。
礦山像座迷宮,擁有長達六公里的坑道,由於一個多世紀以來,前仆後繼的礦工們追逐豐富的金銅礦脈,以致坑道的開鑿工程一團混亂,毫無組織可言。到處可見鬆散的電纜自坑頂下垂,粗厚的鐵網掛在坑頂防止落石。狹窄的主坑道兩旁可以見到小小的祭壇,紀念死於那裡的礦工。基本上礦工們三到四人形成一組,有的人單獨工作,幾乎所有人都會帶上耳罩,使得交談與聽聲都很困難,剩下的只有礦內巨大的噪音。
八月五日下午一點三十分,礦工們停下來吃午餐。有些人走向避難所,那裡有長凳可坐, 也可以呼吸一些氧氣。吸上五分鐘的氧氣,通常可以讓他們再度回去工作,或至少回到午餐桌邊,和其他人共享一些孤獨世界外的快樂時光。他們一邊吃,一邊有人會立刻表演「說唱」(la talla),這是智利特有的即興幽默歌曲,感覺上像是單口相聲加上即興饒舌的精彩組合。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頭頂上的礦山,正在往下陷落。
富蘭克林羅伯斯(Franklin Lobos)是那天最後一位進入礦坑的人,也可能是永遠的最後一位。做為礦坑內的正式駕駛,羅伯斯經營高效率、高娛樂的接駁車服務。他會一邊開車,一邊描述有關女性的香豔故事,還有他自己過去的事蹟。開著貨車,深入這個看起來像是電影《魔戒》中的地底場景:下垂的坑頂,成排的碎石與石壁,似乎是百年來人們用雙手打造出來的景象。
身為一位智利的前足球明星,羅伯斯本身就是位傳奇人物,他現在的處境好比是由足球明星貝克漢開車帶你到希斯羅機場,或是由拳王麥可泰森充當你的司機,載你到紐約甘迺迪機場一樣。羅伯斯今年五十三歲,頭已經禿了,圓圓的臉龐相當低調。他年輕時的生涯經驗,使他成為最具魅力的說書人,他也不亦樂乎的對乘客描述他過去在智利科布賽爾(Cobresal)足球俱樂部光榮的職業生涯經驗。許多礦工都是他的忠心球迷,他們看著羅伯斯踢球長大,看見他一球球的踢進,奠定他在足球場上的聲名。
一九八一到一九九五年間,羅伯斯晉身為智利北部的精英分子,一位半神一樣的人物,他將足球場上主踢任意球的時刻,轉變成個人表演的舞台。在羅伯斯觸球之前,全場觀眾屏氣凝神, 想像羅伯斯的大腳會踢出哪種令人無法置信的弧度,歡慶他直接挑戰物理的極限。羅伯斯的進球精準到令人難以置信,因此智利的新聞界稱他為「神奇的迫擊炮手」。一位能夠用大腳將一顆炸彈,曲線式地踢過半場,準確地命中目標的足球明星,就連貝克漢也會鼓掌叫好。但是足球明星在智利的職業壽命平均只有十年,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羅伯斯不但失業沒有收入,也失去傳奇地位所帶來的明星魅力或是錢財,雖然他也嘗試轉行開計程車,但是兩位女兒即將進入大學,他亟需現款,這在科皮亞波這種地方只代表一件事:去聖荷西礦場工作。
一點過後,羅伯斯開著貨車帶著荷黑加葉伊約斯往下進入礦坑,半路上停下來跟胖子勞烏維葉加斯(Raúl 'Guatón'Villegas)聊天,他開著一輛自卸貨車,裝滿含有金與銅的石塊與巨礫。就在這時,礦山崩裂!
「就在我們往回開的時候,一塊巨石在我們的身後落下。」加葉伊約斯後來寫道:「它在我們離開後幾秒鐘內就掉了下來,之後我們就被困在雪崩似的泥土與灰塵中,坑道倒塌,伸手不見五指。」加葉伊約斯後來形容這種坍塌的景象,像是紐約世貿大樓,一層層的坑道相疊坍塌,有如煎餅。
礦山崩裂後隨即引發一連串碎石像雪一樣地坍塌,羅伯斯不敢加速往前,於是集中精神,注意閃躲堵塞坑道的碎石,在他們的前方與身後,處處可見碎石坍方,導致他的視線不清撞上牆壁。於是加葉伊約斯只好下車,引導羅伯斯往下走,但是坑頂的落石像下雨一般不斷落下,加葉伊約斯在水車背後暫時找到避難地,兩個人慢慢一路摸索向前,終於摸到一處明確的轉彎,儘管四周仍然充滿煙霧塵土,他們開始慢慢往下,朝向安全的避難所前去。
羅伯斯和同伴會合後,驚嚇地看著彼此,沒有人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每個人都知道, 這和他們日常在聖荷西礦坑內所經歷過的小型山崩完全不同。
不過有件事他們非常清楚,就連最青澀的礦工也知道,這種現象就是「火槍爆發」(El Piston)。他們頹然的蹲在救難所角落,捲縮在比床墊稍大的落石後面,暫時平息心神。
當一座礦山塌陷,會導致坑內氣爆—像火槍一樣,貫穿整座隧道,捲起狂風,力道之大, 可以將礦工衝撞到遠處牆壁,骨頭碎裂,並擠壓出不堪的肺部中僅存的空氣,「就像是在耳朵內爆炸一樣,感覺直衝腦勺。」塞戈維亞說。
聖荷西礦山內的小型山崩事件每個月都會發生,這種意外雖然可怕,不過短暫,常會打斷礦工們每日的孤軍作戰節奏。儘管他們的耳機內充斥著雷鬼樂的低音節奏,以及熱鬧的哥倫比亞舞曲,但是這些人從不會錯過鮮明的石塊迸裂聲。石塊撞擊石塊,每次發生的狀況都一樣,幾秒之內他們就需要尋找避難所,接下來幾分鐘內註定要發生幾種不同狀況:最好的狀況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沙塵風暴,最糟的狀況是傳來同伴被壓傷的消息。通常整個事件會持續幾個小時,但是這次完全不同。
「真正的火槍效應就像是爆炸,聲音沉悶,像是牛群奔跑,你幾乎沒有時間反應,什麼也做不了。」米格爾伏特(Miguel Fortt)解釋,他是一位經驗老道的智利救難人員。
「我以為眼珠就要從我的頭上蹦出去了,我的耳朵也爆炸了。」五十六歲的奧瑪芮加達斯(Omar Reygadas)說,他具有數十年的採礦經驗,儘管他戴著護耳加上頭盔,但是仍然痛得要倒下去,他還能聽得到嗎?他擔心自己已經聾了。
爆炸使得維克托薩莫拉(Victor Zamora)飛了出去,他的假牙被震飛,掉在碎石中,他的臉被撞成青紫色外帶刮傷。壓縮的氣波,像是小型的音爆,衝擊著他們。周遭的風暴也像是龍捲風, 夾帶石塊與灰塵往下席捲坑道。
受到厚重的灰塵以及碎石的影響,這群人既瞎且聾,又不能呼吸,身上蒙著一層將近一吋厚的灰沙,掙扎地逃離礦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半爬半推地慢慢往上走。像是颶風中的水手,將大自然的能量爆發解釋為冥冥中女神的報復—那種善變又無所不能的強大主宰力量,最終能決定這個多變世界的命運,有些人開始禱告。
氣層衝出礦山最高峰,所造成的景觀,阿拉亞與其他外圍人員形容是:「一座火山」。
礦坑深處,礦工們不但面對一場鋪天蓋地的沙塵風暴,而且還持續長達六小時。坑頂坍塌後, 這些人籠罩在一層厚重的灰沙、落石、碎片,以及珍貴的銅與銀礦石中,這些礦石自一八八九年聖荷西礦場開工以來,吸引了將近六代的礦工光臨這個危險的世界。「我以為我的耳朵會爆炸, 而我們還是坐在貨車裡,關上所有的窗戶。」富蘭克林羅伯斯說,描述造成他的同事荷西奧赫達(José Ojeda)內耳受傷的壓力。
第一次塌陷過後十分鐘,山體再次斷裂,這是一次短暫清楚的訊號,數百噸山石再次移位。礦場外圍,大家開始驚覺。
聽到第一次碎裂聲的礦場經理還有主管們,以為礦工們「開炸」(had burned),這是他們點燃炸藥的俗話,沒什麼特別。但是十分鐘之內連「開炸」兩次?不可能!第三次碎裂聲傳來後, 不但令人發毛,而且聲響清楚,不是炸藥。礦場內上上下下的數百名員工都嚇呆了,底下發生了什麼事?礦工們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續引爆炸藥,好奇與憂慮的情緒瀰漫在阿塔卡馬沙漠的這塊荒涼角落中。
礦坑內,十五位礦工合力對抗灰塵,掙扎地在坑道中往上走,尋求安全避難所,一塊巨大的石塊擋住他們的去處,他們驚慌失措:「我們像羊群一樣緊縮在一起,我們聽見那種聲音,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令人毛骨悚然,那些石塊好像是在痛苦地呼喊……我們試著前進,但是沒有辦法,一堵石牆擋在前面。」荷西奧赫達說。
阿瓦洛斯開著一輛貨車前來,所有的人都爬了進去,擠得像難民一樣。在往下方前進的時候,他們撞翻了兩次,擦撞坑壁,迷失在黑暗的混亂中。當貨車在地面大幅跳躍時,一位礦工飛了出去,亞歷克斯維加伸手及時將那飛躍的身軀拉了回來,安全地把他拉入車內,不過在這場混亂裡,他並不知道到底救了誰,當他神經緊繃地把那個人拉回車腹時,他的後腰拐了一下,要到幾個小時以後,當他的腎上腺素開始退去後,那種被刀刺入的疼痛感才會開始。
盲目地在煙塵與碎石中開了將近一個小時,他們終於來到安全避難所,這是從石塊中挖出來的臨時棲身地。一旦抵達避難所後,他們連忙把鐵門關上,擋住灰塵風暴。然後他們三十三個人輪流從氧氣筒裡吸取氧氣。
這間一百六十五平方公尺(註:約五十坪)的避難所,不過是從山壁中挖出來的一個洞,陶磚地面,強化天花板,兩個氧氣筒,還有一個櫥櫃,裡面儲藏早已過期的藥品與一小堆食物。「這些人經常會在避難所內找東西吃,所以我們並不清楚裡面剩下什麼,他們經常會偷巧克力還有餅乾。」阿拉亞說,這位急救人員也負責掌管避難所的庫存,包括補充庫存。「這些人很幸運,通常那裡只會放一個氧氣筒,但是當他們受困的時候,那裡有兩個氧氣筒。」
避難所內,值班經理「強人」路易斯烏蘇瓦,企圖重整他的隊伍,二十年的礦場經驗,外加業餘足球教練的資歷,足以讓他的領導力成為一種反射行為。而事實上做為一位值班經理,烏蘇瓦也是正式的領導人,不過這位言語溫和的繪圖師在這裡工作還不到三個月,還不大認識他的隊伍。進入臨時避難所後,烏蘇瓦立刻盤查庫存:十公升的水,一罐桃子,兩罐豌豆,一罐鮭魚, 十六公升的牛奶(八公升香蕉口味,八公升草莓口味),十八公升的果汁,二十罐鮪魚,九十六包餅乾,還有四罐豆子。在一般狀況下,這些庫存食物是預備給十位礦工、四十八小時所用,而現在他們卻有三十三位飢餓的礦工。「那天很多人都把他們的午餐留在礦場上面,我們擁有的食物比平常還少。」馬利歐塞普維達說。
到了下午四點,大約是第一陣深沉裂響過後的兩個半小時,礦山完全倒塌。「就像是火山爆發一樣,山丘噴出碎片,礦場入口則是一大團灰塵。」阿拉亞說。他描述聖荷西礦場內一段長達兩百四十四公尺的部分坍塌的聲音,在外面聽起來:「並不是一串很長的聲音,比較像是最後一塌,深沉的一聲。」
阿拉亞所描述的最後「一聲」,其實就是一塊重達七十萬噸的石塊倒塌,封鎖礦場唯一的入口。被困的礦工都了解,就算像聖荷西這麼危險的礦場,最後的一聲,也絕非尋常。光是灰塵就差點置他們於死地,使他們不斷咳嗽、流淚、幾乎半盲。他們的眼睛蒙上大量沙礫,使得大多數人的眼睛生出一層結實的黃苔,黏著雙眼無法睜開。就算他們設法睜開雙眼,也無法看穿黑暗,流水不斷從牆壁滲透下來。
礦工們過去必須經常與灰塵奮鬥,但是現在的避難所外面,面對的是一條泥濘,滑溜的斜坡。石塊與圓石坍落的聲音此起彼落,像瘋子在打鼓,不斷迴響在這綿延約一點六公里的岩石洞穴中,也是他們現在被圍困的地方。他們在黑暗中笨拙的行動,關掉他們的頭燈以節省電力。
他們的噩夢才正要開始。
作者:強納森‧富蘭克林 Jonathan Franklin/譯者:傅葉
出版社:四塊玉文創
出版日期:2015/11/20
內容簡介: 困在比台北101大樓還深的地底下,高溫攝氏32度,濕度95%,整整69天,33名硬漢,只有一個目標,就是要活著爬出地面,一個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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