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年三個月,兩噸的3D列印:烏克蘭的平民製造,如何補位軍工量能
烏克蘭現場採訪、攝影/曹雨昕
俄羅斯全面入侵以來,烏克蘭各地出現了許多志工團體,從單人到上百人,他們用 3D 列印機製作無人機零件、彈藥盒與醫療器材,彌補軍工體系的缺口,成為了烏軍戰場後勤的重要補充。
我前往的地點只有一個 GPS 座標。在門口迎接我的是 Yuriy,一名嘉士伯啤酒公司的平面設計師。
穿過幾扇門,Yuriy 領我走進一間 L 型、目測不到 7 坪的房間,規律的軋軋聲充滿其中,空間瀰漫著像是實驗室的氣味,3D 列印機沿著牆面兩側延伸排開,下方是一個個裝貨的紙箱,留給我們的只剩下一條侷促的走道。Yuriy 帶我繞了一圈,或是說走到底又折回來。「你會需要拍照吧?」Yuriy 想了想,還是將所有的窗簾都拉了下來。
如同許多個人工廠,Yuriy 的 3D 列印農場(3D Printing Farm)也隱身在城市的角落中。
2013 年,Yuriy 任職的啤酒公司購入了一台 3D 列印機,龜速的運轉和噪音是他對這台機器單薄的第一印象;直到 2019 年,他自購了第一台 3D 列印機,用來列印一些桌遊、拼圖或是傢俱的小零件。當時的他從沒想過,這個小小興趣會在不久的將來與戰爭緊密相連。
2022 年春天,俄軍撤出基輔近郊的布查後,大量平民屍體被發現。街道上遺留的屍身、臨時亂葬坑,以及手腳被綁的遇害者,震驚了全世界。國際社會將此定調為「布查大屠殺」,聯合國與多個人權組織調查後,指控俄軍涉嫌犯下戰爭罪。
Yuriy 的世界從此徹底改變。「看到俄軍在布查所做的一切後,我再也不把他們當人看了。」他的聲音平穩而決絕。
他開始大量瀏覽 3D 列印軍用品的相關影片,仍不曉得自己可以怎麼做。直到 2023 年底,他認識了 DrukArmy,一個由民間自發、專注於製造各種軍事用品的志工組織。官方數據指出,DrukArmy 已經串連起超過 3,000 名志工與 7,000 多台印表機。截至目前,他們累計生產了 70 萬公斤的零件,成為烏軍後勤的重要補充。
DrukArmy 開啟了一扇門,自那之後,3D 列印成為 Yuriy 抵抗的具體行動。
第一個任務並不順利。老舊的機型速度太慢,他花了整整一週才完成最低門檻 1 公斤產量;同時還要擔心日夜不停的運轉聲造成鄰居的困擾。這樣的速度和品質,讓他開始猶豫該不該繼續下去。
「如果你能幫助軍隊,那就去做吧。」妻子的話推了 Yuriy 一把。他索性汰換了舊型機器,購入 Creality Ender 3 V3 KE,生產速度立刻提升了兩三倍。先前的猶豫一掃而空。
除了新機器的加入,為了把家用列印機提升到能夠日夜運轉的工廠,除了尋覓合適的場地,Yuriy 還進行了一系列他稱之為熱情的「改善工程」。他開始研究 Klipper 韌體,學著寫程式、調整參數,設計出自動退件功能,好讓機器能在他睡覺時繼續運作。他還新增了平台的冷卻系統,提升列印效率。除此之外,他也列印了不少自己設計的零件,加裝在原本的機台上;每一層疊加,都像是在回應妻子的鼓勵和自身的決心。
透過自費和捐贈,Yuriy 的農場在 2024 年夏天從一台小機器擴增到 20 台;此後短短 1 年 3 個月間,農場總共生產超過 2 噸物資。這些成品大部分被裝上無人機成為炸藥外殼,大量流入前線。
軍方回傳的影片裡,無人機在敵軍陣地投下一顆顆炸彈。這些塑膠零件帶走無數敵軍的性命,「但我心裡沒有任何猶豫。」他聲線平穩、眼神透著決絕,從看見布查大屠殺後一向如此,「他們從沒被邀請來到我們的國家、我們的土地。」
警報聲不時籠罩基輔上空,Yuriy 常覺得自己可能會死在俄羅斯的導彈下。這股未知的恐懼讓健康因素無法加入軍隊的他,更加專注於自己能夠掌握的列印技術——因為每一顆落在前線的炸彈,都可能改變局勢。
在 Yuriy 之外,還有成千上萬個民間節點,正日以繼夜地填充軍備的縫隙。
Aerorozvidka 就是烏克蘭公民直接投入國防科技的經典案例之一。它源自 2014 年的志工技術社群,由工程師與 IT 專業人士組成。從早期的無人機改裝到自主研發,到參與開發 Delta 戰場態勢感知系統,他們建立了一套能快速從原型機、實戰、數據回饋到升級整合的流程。與此同時,Sternenko 基金會則靠著小額群眾募資,已經交給軍隊超過 22 萬架 FPV 無人機。規模更大的 Serhiy Prytula 基金會不只是單一募資,更是烏克蘭民間的「總調度中心」:從戰術醫療用品到無人機、通訊設備、光學器材,甚至是救護車與裝甲維修零件,幾乎所有軍隊臨時缺乏的項目,都能在這裡找到解決方案。
有這些機構的存在,Yuriy 的農場並不孤單。烏克蘭將分散的志工、民眾和小型工作坊由點串線、由線成面,織起縝密的後勤網路,補上國防工業的產能缺口,實際證明了在一場全面戰爭裡,「公民」本身就是國防不可或缺的面向。
不過在大量軍需壓力下,除了志工們的人力,原物料的需求也日益增長,凸顯出烏克蘭對進口的依賴。在 Yuriy 的農場中,所有 3D 列印機都來自中國;DrukArmy 的網站中羅列出的也盡是中國品牌。根據聯合國統計,在 3D 列印機和塑膠絲材上,中國一直是烏克蘭的最大進口國;此外,在無人機和相關零件上,中國也是烏克蘭不得不依賴的對象。
然而,社會觀感與經貿現況存在著顯著矛盾。一項由 Active Group 主持的全國調查顯示,在前 10 大進口國中,中國是唯一不受歡迎的國家;根據統計,僅約 1 成烏克蘭人對中國抱持正面印象,負面印象則超過 4 成。
這樣的張力也落在 Yuriy 的工作台上。相對能負擔的價格和維修更換的方便性,讓他短時間內沒有其他選擇。對比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近日在聯合國大會批評中國的言論,以及中國大疆無人機持續被美國列入軍工黑名單,這股因戰時壓力被迫依賴的矛盾,已然成為這場民間動員中最難言說的部分。
終究得繼續。與 Yuriy 相似的無可奈何和無所保留正在烏克蘭各地的 3D 農場大量列印著。
如果戰爭結束呢? Yuriy 沒有絲毫猶豫:「我還是會繼續製作這些軍備用品,為下一次做好準備。」他不認為俄羅斯的野心會因為一次的失敗而消散,而阻止它的最佳方法就是持續武裝自己,提高侵略者的成本。
20 台機器吱吱嘎嘎,吐出一個個零件掉落紙箱,掉落俄軍的陣地。這些聲音單調鏗鏘,對 Yuriy 而言,每一響都重複著烏克蘭公民對這場戰爭唯一且堅決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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