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核災背後的手:冷戰體制,與恐懼的政治
對於車諾比核災,人們聯想到的總是對「輻射恐懼」的無盡爭論。這些討論對白俄羅斯而言,顯得特別真實、荒謬、卻又無限悲哀——畢竟不曾擁有過核電廠的白俄羅斯,卻是人類史上最大核能災變中,受創最痛的受害者。
串起這齣災難劇場,白俄羅斯屢屢處在任人宰割的被動位置。冷戰期間作為蘇聯加盟國之一的白俄羅斯,無法忤逆來自莫斯科的意志。國際現實也不容許這個政府,在危機時刻做出積極應變的選擇。甚至是擁核、廢核這種最基本的爭辯,也從來不是白俄羅斯在1986年前,所能爭取的選項。
他們或許沒有選擇?那我們有嗎?
▎誰選擇了核能?
冷戰時期,白俄羅斯就被各種「核能設備」重重包圍。
在西方,立陶宛的伊格納利納(Ignalina)核電廠,距離白俄邊境僅有五公里;東方,俄羅斯的斯摩棱斯克(Smolensk),也只有八十公里;南方,六十公里以外,座落著是烏克蘭的羅夫諾(Rivne)核電廠,離邊境僅有七公里的,也還有日後成為核災代名詞——並影響白俄整個世代的——車諾比核電廠。
被這四座核電廠(一共十四顆反應爐)包圍的白俄羅斯,自始至終,卻不曾在國內發展過核能。確實,白俄羅斯「享受」了鐵幕鄰國所提供的電力,但對這些核子設備的建設、運轉、維護、安檢等,卻絲毫不曾有過置喙空間。
核電廠畢竟是為民所用,在「一般情形」下、「車諾比」之前,論誰也沒想過白俄會替鄰國的「人為錯誤」,付出如此沈重的代價。不過這還不是最糟的。29年前,白俄人還有另一種更恐怖的「核子恐懼」需要緊張。
在東西對抗的冷戰背景下,核戰陰影無時無刻籠罩著白俄羅斯。作為紅軍的西線屏障,蘇聯不僅在白俄境內部署核子武器,南境的烏克蘭也曾配有超過五千枚核彈頭。這些核彈頭,代表著美蘇兩大陣營,在冷戰時期彼此「相互保證毀滅」的恐怖承諾。其更讓白俄全境成為西方世界「首波的打擊目標」;一旦戰爭爆發,來自西方的核彈轟炸,也將在傾刻之間,讓白俄羅斯「從地表消失」。
同樣地,冷戰時期的大國博弈,亦不曾是白俄羅斯這種小國賭得起的棋局。觸發末日的核子飛彈發射按鈕,從來也是在莫斯科、華盛頓。明斯克政府和他轄下九百萬人,甚至不曾見過那組「末日手提箱」。當然,其對世界的和平、乃至於自己的生死,也不曾有過選擇餘地。
▎誰選擇了輻射黑雨?
「如果不是那場為期兩個星期的雨,(車諾比)核災的輻射也不會對白俄羅斯有那麼大的影響。」作為第一波深入車諾比災區的國際專家,英國籍的佛羅爾斯(Alan Flowers)對 BBC的紀錄片記者如此感慨。
1986年4月26日凌晨,車諾比災變發生。核災散發出的輻射物質伴著春季水氣,迅速地凝結成輻射雲,隨季節風從烏克蘭吹向北方,往聖彼得堡與莫斯科的方向。
災後救難反應遲鈍的蘇聯高層,在意識到輻射雲對俄羅斯「本土」的威脅後,48小時內莫斯科領導層即「果斷地」派遣空軍,緊急飛往車諾比上空製造人工雨,以避免當時高濃度的輻射雲,進一步往東北擴散。
「假若輻射雨落在北方大城裡,後果將影響千萬人而不堪設想。」負責這機密任務的飛官古爾辛(Alexei Grushin)少校,在車諾比二十週年時受訪揭秘。當時人造雨的施放範圍達到了半徑一百公里以上;為期月餘的任務,也「順利地」讓輻射雨落在烏克蘭與莫斯科之間,白俄羅斯境內。
「我與我的組員,以及指揮官們都為這次的行動感到驕傲。」古爾辛少校為這項任務得到蘇聯授勳。當時冒著放射污染危險,深入輻射雲中造雨的他,至今仍認為自己的舉動「拯救了千萬人的安全」。
「這些輻射塵勢必會落在『某處』。」佛羅爾斯博士回顧當時的景況,不無同情地指出莫斯科在對應災變時的兩難。「你大可任憑輻射塵隨著季風四處落下,讓大自然決定誰生誰死——即使這可能會讓輻射影響人口稠密區,讓千百萬人因此受害;你也可以選擇人為介入,利用科技試著引導降雨,將災情的影響控制在最低限度。」
這個「最低限度」就是白俄羅斯。無論這是蘇聯危機控管的結果、亦或是自然的命運,車諾比事件兩週內,白俄境內降下大雨,將核災中70%以上的輻射物質,灌進白俄羅斯的沈默大地。
核災發生後,蘇聯空軍在48小時內開始施行人工降雨。但白俄境內,卻一直等到68小時後才公布事故消息、七公里外的白俄羅斯也終於發出疏散通知。這讓白俄居民對這場「黑雨」真相毫無所悉,渾然不知家逢巨變。
「莫斯科如果早就決定施放人工雨,那為何他們不願意做得更多?政府至少應該警告民眾,至少應該呼籲居民不要外出,或至少應該優先發放碘片。」因調查車諾比核災聞名的佛羅爾斯博士,如今早遭白俄政府拒絕入境。
▎恐懼的時代情緒
車諾比事件,爆發在80年代鐵幕的塌滅邊緣。進入90年代,隨著蘇聯解體,東歐社會與經濟更陷入了「自由落體」式的重整。政治規則的重建,也代表舊有政經秩序的崩解。政府失能、社會動盪、文化轉型、政情紊亂,也成為當代的側寫。
核災後的白俄羅斯,約有四分之一的國土受到輻射影響,大規模的土地重整、甚至集體遷移,也進一步增加重建的複雜性與難度。在這段強制移居的過程中,救災管控的失能,更加劇了災民們苦痛。許多災民遵行遷村令後,才發現自己遭官方遺棄。他們不僅沒能得到相關單位的妥善安置,各種謠言、恐慌、與訊息不通,更造成了嚴重的社會誤解。撤離的災民,也普遍受到「輻射歧視」,難以融入安置社群。
此外,輻射浩劫所帶來的社會恐慌,也讓有心人士大發「災難財」,從惡性囤積物資、到官商勾結盜領災民撫卹,導致白俄羅斯的社會經濟全面失序。此外,也出現成立假單位詐領海外善款的案例,連負責災區管理的軍警單位,也都多有失控,酗酒、洗劫災民房舍、甚至攻擊平民的情形。白俄羅斯全境,在輻射恐懼中,集體性地陷入歇斯底里的失控。絕望,也成為了這個時代的特徵。
這股絕望氣氛在1991年蘇聯解體、白俄獨立後,更加惡化。對白俄而言,鐵幕崩解雖昭示著政治解放,但也代表莫斯科撫卹核災、派員重建等責任的解除。獨立後,白俄經濟和東歐諸國一般陷入長期低迷;1992年開始的經濟風暴,更讓其陷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低谷。
輻射陰霾與經濟慘澹,逐漸逼人走上絕路。90年代開始,白俄羅斯的自殺率,始終在全球前十名內徘徊。與其他「自殺大國」的都市化傾向不同,白俄每年超過3,500個自殺案例,大多發生在農村;而這正好也是輻射災變後,白俄境內受害最深的一群。
最後,車諾比核災範圍內,陸續也出現了所謂「車諾比 AIDS」的神秘案例。大批居民在毫無生理原因的狀況下,出現免疫功能嚴重缺乏症狀。他們無來由的日漸虛弱、患病,接著再因各種問題一一死去。這種怪症至今仍存在爭議,有人認為這是「輻射污染」的造成的結果,但也有人覺得此說欠缺科學證據,而歸咎於「車諾比核災帶來的心理壓力」。
▎誰選出了獨裁者?
白俄羅斯的失序,貫穿了半個90年代,並為強人總統盧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搭好了在94年掌權舞台。盧卡申科任內以強硬——甚至暴力的手段,肅清了國內政治。重歸極權的白俄羅斯,也以「犧牲人民自由」的代價,重拾了政府行政效率。
盧卡申科在任內大力整治推動白俄重建。核污清除、災民補助、國家投資等,都成為了他展示「績效」的表演場。每年4月26日的核災紀念日,都像是盧卡申科自吹自擂的獨奏舞台。相比之下,國內秘密警察的橫行,異議人士的監禁、暗殺,言論自由管制,結構性的貪腐、政治壟斷,也都成為「重建家園」大旗之下,無可奈何的「必要之惡」。
掌權超過二十年的盧卡申科,在任內成功重塑了政府與人民的「魔鬼契約」。各種災後補助、支票,都成為盧卡申科分配權力、綁樁的渠道。但許多白俄人民為了基本生活的秩序、為了重回發展,仍選擇與獨裁者共生同行。
境內從沒有核電廠的白俄羅斯,在一次鄰國的核能事故中幾乎傾滅。無論是災害應變、災後處理、社會撫慰、國家重建等,白俄羅斯的故事就像末日預言。不過,這從來就不只是個「核災」的故事,還是個關於「國際宰制」的見證,以及一個關於「恐懼」以及其政治後果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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