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性少數成為代罪羔羊:黎巴嫩繁華落盡,戰火下的LGBT何處尋光?
黎巴嫩現場採訪、攝影/陳彥婷(獨立記者)
戰火燃燒逾13個月的黎巴嫩,終於迎來停火。曾經繁華的土地上,除了居民,還有一群長期被忽視的人,苦痛鮮少有人聽見。移工、性小眾——被社會邊緣化的身影,從未真正融入主流,在戰爭陰影下成為最無助的存在。當炮火擱置,所謂「和平」是否只屬於某些人的平靜?獨立記者陳彥婷走進被遺忘的角落,記錄在真主黨與以色列戰爭中遭遇滅頂之災的移工與性小眾。戰爭結束了,但社會的裂痕未必痊癒。遺落在時代縫隙的弱勢群體,如何在未來的黎巴嫩找到一席之地?
K的外貌平凡,身高與大多數男生無異,臉孔清秀卻不特別出眾,舉止內向,他本可輕易融入人群,平靜地過著日復一日的校園生活。然而,K的左耳珠有一道淺淺的胎記,遠遠看上去像個凹陷的陰影,經常讓班上的同學誤以為他戴了耳環,並因此將他誤認為同性戀者。這個誤解在保守的敘利亞鄉郊,更讓他倍感壓力。
在傳統穆斯林的家庭中成長,K自知性取向若被揭露,會帶來不可承受的後果。為了避開一切指責,他將秘密深埋心底。然而,藏得住秘密的時間總是有限。一天,他決定向一位曾經共患難的朋友吐露心聲,未曾料到換來的不是理解,而是威脅與恐懼。「他說,要殺了我。」K回憶道,「對方的反應如同一刀刺入我的心。」
這場背叛讓K徹底閉上了心門。隨後,他見識到不少與自己相似的朋友,或因父母的壓力,或因社會的歧視,選擇走「正常」的路,選擇了結婚,將真實的自我掩藏在虛假的家庭裡。「這些同性戀者,承受著巨大的壓力。」K低聲說,「很多人甚至因此走向自殺的邊緣。」
18歲那年,K憑藉他人資助來到了黎巴嫩的大學。他將這視為逃離過去的機會,一個重新開始、尋找自由的契機。「在一些郊區村莊,同性戀者不但受到歧視,更被視為整個家庭的羞辱,連帶你的姊妹也可能無法出嫁。」然而,在他離開前,他還是鼓起勇氣向家人坦白了自己的性向,結果好壞參半。家人最大的恐懼並不是來自K的性傾向,而是鄰居的眼光,「他們擔心村裡的鄰居知道後會怎麼看。」」K無奈地笑了笑,「都不知道這值不值得傷心。」
▌被殺害的Tala
目前在敘利亞,同性性行為屬違法,最高刑罰可監禁3年。一界之隔的黎巴嫩,縱使刑法534條規定可判處任何有「反自然行為」者監禁一年,但由於國內獨特的宗教派別高達18個,大致歸類為穆斯林、基督教,多派共融,故黎巴嫩社會對小眾派別接受度較高。
在中東,除了以色列主要信奉猶太教與賽普勒斯信奉希臘正教之外,接近85%的中東國家人口信奉伊斯蘭教,雖然伊斯蘭教內亦有不同的教派,但以伊斯蘭教為首的國家,宗教密切影響著各國政治與社會。《古蘭經》和《聖經》一樣,都曾提及先知魯特(Lot)無力阻止索多瑪城墮落的男男性交文化,後世伊斯蘭教學者解釋教法時,部分也藉此擴大解釋成反對男同戀情,更以對付同性戀者當作反西方的手段。例如激進組織伊斯蘭國就曾以專門論述批評男同性戀,認為是美國助長了全球的「性墮落」,以此來合理化自身對同志施以極刑的殘酷。
然而,黎巴嫩和一般穆斯林國家也有差異,如首都貝魯特是著名的遊客區,又是中東度假勝地,街上隨處可見衣著傳統、包裹頭巾的女性,同時也有衣著較西化,露肩、露腰,短裙的妙齡少女,兩者走在街上毫無違和感,相較於早已同性戀合法化的以色列、巴勒斯坦,但以巴長年政局不穩;鄰國約旦雖然也已令同性戀合法化,但恐同行為不受正視,社會上仍有偏激聲音,2024年更有報導指出,有秘密警察恐嚇、監控同志平權的倡議者,令不少同性戀者逃到黎巴嫩尋求庇護。
28歲的Tala在敘利亞卡爾達哈(Al Qardahah)長大,當地是伊斯蘭教什葉派分支阿拉維派(Alawite)據點,曾經因為其性別取向被屢次騷擾,甚至被敘利亞軍方監禁。Tala輾轉來到黎巴嫩⋯⋯可惜在2024年5月13日清晨2點,貝魯特郊區Dora的大馬路上,跨性別人士Tala被發現倒卧浴血,金色假髮整個掉落在一旁,上衣被粗暴剪掉,露出胸脯。
翻查監視器片段,可見一輛白色私家車停在大路的護欄旁,一名男子把Tala拉出車外,Tala一面掙扎,另一名男子一手把她摔在地上,並向Tala拳打腳踢,最後向其臉部重擊,Tala倒在地上,假髮掉落,再無知覺,兩名男子駛走汽車。黎巴嫩警方後來拘捕兩名男人,一人承認謀殺,另一人協助潛逃,警方指根據疑犯供詞,犯案動機涉嫌淫褻。
「她是個很誠實的人,從不感到妒忌,又不會招惹是非。」20歲的Nour說,她是Tala工作時結識的其他性工作者,也是跨性別者,知道她被眾叛親離,因為自己的身份獨自來到黎巴嫩,「她想在身上動刀,但要先賺錢,所以決定走上街頭,一開始她對賣弄自己的身體很抗拒,為了麻醉自己無親無故與背叛身體,她染上毒癮,開始走上極端。不再在乎自己在做什麼,對方是什麼人⋯⋯」對於為何Tala惹來殺身之禍,當中是否涉她的性別身份、或是單純性工作者與嫖客的糾紛,眾說紛云,有說法認為有組織針對跨性別人士,收取保護費犯案,亦有指是單一事件。
不幸是,Tala的性別選擇在生前不獲家人認可,在死後亦沒有平息。他的家人拒絕收回他的遺體,雖然阿拉維派慶祝伊斯蘭教與什葉派的傳統節日,還過基督教的節日,算是較開放與包容度高的派別,但來到性別平權的問題仍是屬強硬傳統派。Tala未能回到出生地安葬,但在黎巴嫩亦因為他是跨性別人士,沒有穆斯林的墳場願意安葬,相關團體花了10天最終才找到位置接收遺體。穆斯林傳統上,死者過世後應盡快入土為安,一般不超過3天就要下葬,Tala這10天等待期算是非常漫長,她身邊的朋友透露,他們必須謊稱Tala是基督徒才可順利安葬。
「你看,她最後要被葬為一個基督徒,睡在白色的棺木內。」Nour與她的朋友在一旁惋惜,「沒有家人,沒有宗教,連國家亦沒有,這就是她的下場。」(編按:傳統穆斯林下葬儀式不會使用棺木,僅以白棉布包裹後葬於墓穴之中,以示回歸自然。)
▌反同聲浪升高
看似是一場糾紛,Tala被殺震驚黎巴嫩的同志圈子,同時揭視了當地同志平權走下坡的局面。2023年7月,當時尚在世的真主黨秘書長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聲明稱同性戀對社會是種威脅,認為肛交者需要受到伊斯蘭的懲罰,更應被「處決」,號召黎巴嫩人向同性戀說不。同年8月,黎巴嫩文化部長Mohammad Mortada要求國內禁播好萊塢電影《芭比》(Barbie),稱電影提倡同性戀,破壞家庭觀念,違反宗教價值,Mortada被認為背後有什葉派的真主黨撐腰。一系列反同事件醞釀下,有分析推斷起因大概是內政部長Bassam Mawlawi在2022年決定禁止任何「宣傳性扭曲」的活動,矛頭指向友善同志的聚會場所。
2023年8月,貝魯特東面的基督徒區,區內狂熱的極右基督徒團體搗亂同志友善酒吧Madame Om,他們破壞傢俱,毆打酒吧內的客人,又警告老闆若持續推廣同性戀,將會惹來另一波衝突等等。這個極右派團體據稱是Jnoud El-Rab,譯為「神的士兵」,經常反難民、反同志等,事後引發多個同志團體聲討,有當時在內的顧客說,警方偏頗極右組織成員,不但沒有逮捕鬧事者,甚至反過來質問他們有沒有進行違法行為。
「那些成員甚至還持槍,誰知道假如他們成功進入酒吧,會發生甚麼事!」一直婉拒受訪的老闆Hala,突然開口憶述她目賭的事發經過,當時場內正舉辦變裝派對,兩名花枝招展的變裝男站在門口騷首弄姿,剛巧「神的士兵」成員經過,視為挑釁,開始大叫,並演變成衝突。
事發一個月後,多個組織合辦推廣各種族群自由的遊行,遭一群魁梧大漢反對示威,指責遊行是同志活動,後演變成衝突,數人受傷,此後同志平權的聲音便越來越少。「中東巴黎」之稱的貝魯特酒吧林立,但自從Madame Om事件加上自由遊行鬧得滿城風雨,造成寒蟬效應,現在同志友善酒吧只能靠口耳相傳,有打扮時髦的調酒師說,音樂會要不就地下化、或以私人名目舉辦,「都不敢再高調宣傳,避免自己成為目標。」代表同志的彩虹旗則無處可見,更遑論貝魯特之外的城市。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沉靜一時,為了糊口,身為性工作者的Nour,要站在貝魯特近郊的Jounieh街上找客人,因為電力供應問題,入夜後的住宅區都是漆黑一片,內街龍蛇混雜,妙齡少女穿著低胸短裙迎上陌生男子,交談兩句便跳上車內。Nour說一次交易可能只有5元美金,一夜或只獲15美元,這價錢在貝魯特難以生存,Nour辯說,「但5美元總好過一次100美元,他們隨時不知道帶你去哪,或把你肢解。」
跨性別人士加上性工作者的組合,令Nour相信假如她被騷擾,或是被打,警察都不會站在她的一方。「(客人)他們會強迫要求我做我不情願的,但我不想下場如Tala一樣,所以我都接受。」一次5美元的交易,這些性工作者不但要冒著安全走上陌生人的車,更要提防以軍空襲,2024年10月19日Jounieh也被以軍空襲,造成兩人死亡,成為在貝魯特第一個被襲的基督教派別區域。
Nour,在阿拉伯語是指光,「我不想被稱為Lulu、Nana,這些跨性別人慣用的名字,我只希望被視為一個普通女生,有著普通女生的名字。」身穿運動套裝,一頭黑色長髮,Nour女性裝扮但有著異常高大與健碩身型,在路上總是吸引不少疑惑的目光。自出生起便視自己是女生,Nour成年後因為戀上一名男生,決定為他進行跨性別手術,可惜她的家人因為她的性別認同不再和她聯繫,只有一名阿姨願意收留她,為了繳付租金、日常開支,Nour踏上性工作者的路。
跨性別人士的生活,大多從面對原生家庭其他成員的暴力開始,由於黎巴嫩是鄰里家庭關係緊密的國家,跨性別者被迫趕出家門,甚至被整個社區拒絕:23歲的Maria每天被父親虐打、火燒、用鐵鏈鎖起,「他邊打邊喊:『好好當個男人!』他想把那個女人從我體內打出來。」24歲的Suha被自己的兄弟恐嚇若他選擇在身上動刀,他憶起對訪說,「天崖海角亦會找你出來把你殺死。」
根據人權監測組織Human Rights Watch於2019年報告,其中訪問55名跨性者人士表示,因為僱主既有立場、缺乏正式文件,導致他們缺乏工作機會,加上本來經濟不景氣,勞動市場低迷,令處境雪上加霜。不少跨性別者因而投身成性工作者,作為他們的「唯一選擇」。在Nour的眼中,好像是一個看不到出口的窄縫。
與此同時,黎巴嫩有著星光熠熠的變裝文化,自90年代起,男藝人Bassem Feghali於電視圈走紅,身材玲瓏浮凸,精緻化妝,化身扮作其他著名女明星,家傳戶曉,算是黎巴嫩日後變裝文化的雛型。一眾變裝皇后在貝魯特闖出名堂,成為時裝周的來賓走上伸展台,甚至周遊列國,全因黎巴嫩的表演文化,男男女女都喜歡藉婚禮、聚會等裝扮,男人又會隨喜慶場合熱舞。
社會接受男性裝扮成女性,卻無法認同男變女的心態。「在黎巴嫩,你要不是男就是女,你不能成為中間。在我們的社會,可以容忍一個較剛陽的女人,但一個陰柔的男人,社會會受不了!」27歲的Roro說。對於性別認同障礙的人,媒體會嘲笑他們,特別邀請宗教領袖、醫生等來解說這種疾病要被醫治,較知名的例子是66歲的Suzy,據說是黎巴嫩第一位公開跨性別身分的人,他在希臘長大,後來搬回黎巴嫩,2015年公開在電視節目上談及他的經歷,「當我開始進行手術,我知道會變得很困難,但沒有預計過這種程度的憎恨與歧視。路人會看著我,並竊竊私語。」她說,「我希望我從來沒有回到黎巴嫩」。
曾經黎巴嫩也是一個同志友善的地方,2001年在台灣,政府人權委員會副主席兼召集人呂秀蓮起草了「人權保障基本法」草案,包括有關同性婚姻和同性伴侶收養權的條款。同年,在黎巴嫩早有一眾草根組織成立第一所非營利同志平權機構Helem,用以提倡平權與政策改變。2013年黎巴嫩精神科學會指出,同性戀不再需要被視作精神病,2017年,他們成為第一個舉辦同志相關活動的阿拉伯城市,雖然當中最大型的活動在恐嚇下告吹。
「黎巴嫩不是開放的社會!你應該是指在阿拉伯國家中最不保守吧。」Helem通訊部協調員Doumit Azzi Draiby笑說。來到Helem,地址在市區內隱蔽的大廈內,大門後是重重的鐵閘,為了防範不速之客。就連走入辨公室,亦只是看到一間間幾乎沒有佈置的房間,察覺到記者的觀察,Doumit坦言不留下過多同志平權的痕跡,是為了預防攻擊。
Doumit感嘆,以往這個地方人來人往,但自內政部長2022年禁止任何「宣傳性扭曲」的活動,執法人員成為常客,有關倡議、包容的私人飯店聚會被禁,2023年9月由多個組織合辦推廣的自由遊行遭一群魁梧大漢反對、演變成傷人衝突之後,「那是最後一次黎巴嫩舉行的民主派公眾活動。」現在Helem約200名會員的每月聚會也改為地下式進行,記者亦不容許參與,Doumit坦言參加人數大減,「我們站在一個尷尬的地方,一方面發聲便會帶來更多不必要的衝突,但不發聲似乎是助紂為虐。」
2024年9月,以真局勢升溫,逃難者大批湧進收容所,而許多來自真主黨據點的人大多有傳統穆斯林背景,朝夕相對之下,同志身份難以隱藏,許多同志身分被揭發後遭到毒打並趕出收容所。但Helem組織已經難以自保,Doumit說,前來求助的600人中,組織只應付了250人。「戰火無眼,不論身份,同志與否、黎巴嫩人或敘利亞、巴勒斯坦難民,這一役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
▌LGBT成為代罪羔羊
黎巴嫩早年已經歷一系列動蕩事件,醞釀多時的金融危機在2019年爆發,2020年遇上疫情與貝魯特港口倉庫大爆炸事件,以真戰火只是最後一根稻草。國外認為黎巴嫩政府無能,但國內政客卻成功遊說國民,把問題歸咎於同志平權,「他們指責同性戀是來自西方思想,是西方用來滲透我們的文化,破壞我們原有的傳統家庭觀,支持同性戀的都是西方間諜,利用這套論述受到廣泛支持。」
Doumit繼續說,「當政府這個社區保護網破裂,他們經歷破產、流離失所,人就會返回自己的原生家庭與社區,很多時候這些社群都有宗教背景,而當這些領導人協助社群內的人,變相令人接受他們推舉的意識形態。」Doumit指這情況不單出現在黎巴嫩,更是地區性現象,「由伊拉克、約旦等,性小眾團體成為政權崩壞的代罪羔羊。」
現在全球有60個國家將同性性行為視為違法,非洲有30國,全球按地區分類最多,但刑罰最高的國家主要分佈在中東地區,伊朗、沙烏地阿拉伯與葉門都會判處同性性行為死刑,阿富汗、巴基斯坦、卡達、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沒有釐清法律刑責,隨時可以判處死刑。原來被認為對同志較友善的國家也遇上阻力,伊拉克2024年8月國會提出修改條例,假如通過,同性戀當前最高刑期可從15年改為死刑,周邊國家亦判處同性戀者入獄至少2年。Doumit說,約旦、埃及政府大肆打擊同志團體,北非的突尼西亞總統賽義德(Kais Saied)近年加強權力控制,鎮壓反對派、律師和記者,亦影響了同志運動。
回到黎巴嫩,Doumit對現況並不太悲觀,雖然國內右翼基督教派與傳統穆斯林對同志來說並不友好,但同時因國內奉行以教派區分配權力的《國民公約》,不論多寡教派都可自由發聲,成為黎巴嫩立法一大阻力,「我們的政治生態異常侷限,極難通過一些議案。每當一個派別投反對票,就不會獲得通過,如先前亞美尼亞群體,雖然不如什葉派和遜尼派兩大黨派,但針對一項法例投反對票,就不獲通過。」而2024年也有9名國會代表提交法案試圖推翻534條例,同志平權幾乎難以通過,但同時,恐同法案也難以通過。
黎巴嫩就像是整個中東地區性少數群體面臨的困境縮影。他們尋求自我認同的同時,總是要面對社會、宗教和家庭的多重壓力。儘管如此,他們依然選擇追求屬於自己的空間與自由。K的媽媽花了兩年來消化他出櫃的消息,至他的家人最近來探訪,與K現在的伴侶一同吃飯,「儘管我沒有向他們正式介紹,他們都接受並視R為家人。」言詞間,沒有說出口,沒有強迫接受,彷彿就是彼此的默契。正如K所言,「一點一滴的改變,總有一天會讓人看見。」
這一個個性少數的生命,在暴力與偏見中,提醒我們,有一種力量,叫做勇氣。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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