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河「兩岸一家親」?(下):川普要求接收加薩難民,約旦能拒絕嗎?
當川普向世界宣布他的加薩倡議,約旦國王阿布杜拉二世旋即前往華府,打算與川普溝通談判。在簡短的會談中,阿布杜拉二世明確表達反對重新安置巴勒斯坦人民、強調讓這些人在原地重建,也承諾約旦將接收2,000名來自加薩的患病兒童,得到川普的讚賞。
▎接續上篇:《約旦河「兩岸一家親」?(上):約旦和巴勒斯坦的恩怨分合》
讚賞歸讚賞,會中川普仍重申計劃,並表示加薩將置於美國管轄之下,讓阿布杜拉二世相當不安。會前約旦便已表示,川普的加薩倡議會對約旦構成生存問題,因為約旦沒有資源與能力容納大量難民,也宣稱任何強迫巴勒斯坦人越過邊境的行為,都會視為嚴重違反約以1994年和平條約。
但無論軟硬兩手都不能動搖川普,光是約旦的抗議顯然分量不夠。在沒有實質結果的會面後,阿布杜拉二世向媒體宣佈,阿拉伯國家將在2月底於開羅舉行峰會,屆時會針對加薩議題做出統一回應,試圖轉移壓力,藉由阿拉伯世界的整體力量來拯救約旦與加薩。
對多數的加薩人民來說,即使家園已殘破不堪,也未必想離鄉背井,只是在被「自願」離開的前提下,他們恐怕只能前往異地,約旦或許是一個可接受的地方。但對約旦人來說,不同於先前接納伊拉克與敘利亞難民(目前伊拉克難民大多數已返國),這次接納加薩難民,極有可能是永久性。
過去哈希姆王室之所以和巴勒斯坦「兩岸一家親」,除了民族與宗教因素外,主要盤算是擴大約旦領土並以約旦身分同化他們,而不是讓他們以巴勒斯坦人的身分在約旦生根。這點在多數巴勒斯坦人堅決建國的情況下已告失敗,也曾引起約旦與巴勒斯坦激進派的武裝衝突。
約旦王國在20世紀多次與西岸分合,接納了許多巴勒斯坦人,隨著融入時間的不同,其公民權利也有所不同。權利最完整的公民是在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期間,約旦獲得部分西岸土地後,新領土上的巴勒斯坦裔,這些人的權利和所謂的東岸人(隨阿布杜拉一世建國的人民,可謂約旦的建制派)幾乎一樣,他們融入較深,立場接近建制派。
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約旦失去西岸控制權後,部分巴勒斯坦人移居東岸,這些人有完整公民權利,留在當地的人則可領約旦旅行護照,但沒有約旦的國民身分,也不能移居約旦。1988年約旦國王胡笙下令切斷與巴勒斯坦連繫,西岸的巴勒斯坦人已被視為外國人,約旦也會調查境內巴勒斯坦裔,如果領有巴勒斯坦國護照,即取消約旦公民身分。
迄今約旦大概有1千萬人口,但缺乏精準的人口統計,再加上經常接納他國難民,使得人口組成格外複雜。根據聯合國數字,在約旦的巴勒斯坦難民超過200萬,占約旦人口兩成,而外界估算,從約旦立國以來,擁有巴勒斯坦血統的約旦人約在五成到七成之間。
無論巴勒斯坦人占約旦人口的幾成,他們與建制派的對立是一大問題。因為在約旦內部,公部門的職務——如軍隊幾乎全由東岸人擔任,其他如經濟、教育、衛生等部門,特別是政府高位,也都以東岸人為優先考量,巴勒斯坦裔認為是一種歧視,明顯以出身區分社會階級。
然而,由於公部門並非以營利為主,賺取薪酬的上限遠不及私部門,在私部門工作的巴勒斯坦裔很快就累積了大量財富。東岸人認為巴勒斯坦裔享有經濟優勢,而他們只能做薪水相對較少的工作,巴勒斯坦裔則反駁因為東岸人佔據政府職位,而他們被迫只能在私部門營生,自力更生而來的所得完全正當。
此類爭論涉及族群利益根本無法釐清,不過也跟哈希姆王室分而治之的策略有關。畢竟巴勒斯坦激進派曾與哈希姆王室兵戎相見,保皇愛國就成為約旦第一優先,在部分巴勒斯坦裔仍對巴勒斯坦有幻想的情況下,哈希姆王室必須要靠東岸人制衡他們,如果再接納巴勒斯坦人,東岸人將完全失去優勢。
另一個變數是約旦的民主化。2010年開始的阿拉伯之春運動,約旦王室僅面臨小規模抗議,顯示多數人民仍愛戴王權,阿布杜拉二世也啟動部分民主改革以回應民意。在之後的歷屆議會選舉中,挺加薩、獲得巴勒斯坦裔支持的伊斯蘭行動陣線(IAF)逐漸崛起,在2024年成為議會最大黨。
雖然約旦政府仍是由阿布杜拉二世提名的總理運作,議會的權力有限,但巴勒斯坦裔已經成為不可忽視的力量,IAF高層指出本次選舉是全民公投,要求政府支持哈瑪斯並廢除與以色列的和平條約。這類激進的聲音,使哈希姆王室對接納巴勒斯坦人更加戒慎恐懼。
總體觀之,約旦普遍支持哈希姆王室統治,但部份人民仍不滿阿布杜拉二世的「親美友以」行徑。2023年以色列與哈瑪斯開戰後,約旦王室和人民都譴責以國在加薩的「種族清洗」行為,有些人發動示威遊行,要求終止約以和平條約,約旦政府則以鎮壓逮捕回應,讓國內情勢更加緊張。
事實上,在胡笙掌權後期就已確立約旦親美路線,當年美國柯林頓總統承諾免除約旦債務,並提供經濟和軍事支持,強化約旦和以色列締結和平條約的決心。阿布杜拉二世1999年繼位後,約旦在全球反恐、打擊伊斯蘭恐怖組織上一直是美國的堅實盟友,並簽訂防務協定,允許美軍駐紮約旦。
大力支持美國使約旦獲得鉅額的美援,千禧年以降高達17億美元。2022年拜登政府更和約旦簽署為期7年的備忘錄,每年援助至少14億美元,使約旦成為僅次於以色列的美國援助夥伴(烏克蘭因戰爭成為第一大援助國,並非常態),也可看出美國對約旦的重視。
不可諱言,美援已成為維持哈希姆王室和約旦穩定的救命符。近十多年來,約旦的經濟表現不佳,GDP平均年成長率約為2-3%,扣去通膨後所剩無幾,全國約有四分之一人民失業,青年失業率更是高達四到五成,有些人因此在選舉過程中支持極端黨派,更有人藉加薩走廊發揮,鼓動對王室的抗議。
種種跡象指出,約旦內部反對以色列在加薩戰爭的呼聲,已超越了東岸人與巴基斯坦裔的分歧,這種不滿情緒,約旦政府了然於胸。當川普要脅凍結援助,可能將以接納加薩人民做為評估資金分配的依據,約旦就陷入兩難困境——若失去經濟援助,國家陷入動亂;若接納加薩人民,勢必危及政權。
因此約旦希望各方施予援手,像是歐盟承諾提供30億歐元,穩定約旦政府並協助難民解決方案,但這仍無法取代美國強大的影響力。另外,川普1.0時期也試圖要減少對約旦的美援,但國會和國務院傾向支持約旦,最後約旦獲得比過去還多的資金,歷史是否能重演,端靠阿布杜拉二世的外交手腕。
最後,2月底阿拉伯國家峰會也是約旦存活的關鍵。阿拉伯國家當然可以義正詞嚴地指責以色列試圖利用約旦即巴勒斯坦的觀點,將無家可歸的加薩人民轉移給約旦,既免去以色列責任,又可讓約旦陷入內亂,但這不會使以色列安全,只是延後未來的衝突。
阿拉伯國家也可以用民族自決與住民自決的論述駁斥川普,強調約旦若要和巴勒斯坦成立邦聯(或聯邦),都是主權國家才能達成的協議。換言之,巴勒斯坦必先擁有真正的主權,才可和約旦談合併,而這必須透過全民公投決定,否則只是強迫約旦接管巴勒斯坦人民。
但這些主張恐怕都不會讓利字當頭的川普動心,要讓川普感興趣並接受新方案,必須投其所好,也就是滿足所謂中東蔚藍海岸的想法。根據聯合國估計,重建加薩至少需要530億美元,直追軍援烏克蘭的659億,很難想像川普會願意支付相關款項來讓美國再次偉大。
阿拉伯國家此時必須在加薩重建擔當重要角色,並讓美國主導,以滿足川普的胃口。約旦和埃及勢必也得妥協,有限度與條件式接納加薩人民,讓川普有台階下並可再次挑戰諾貝爾和平獎,這也能使哈希姆王室穩定治理約旦,至於加薩和哈瑪斯的命運,留待進入下一階段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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