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賀錦麗」對女性的意義,與性別政治的分裂加劇:美選性別觀察(三)

聯合新聞網 V太太
賀錦麗的女性身分,真的對女性參政有幫助嗎?圖為賀錦麗在賓州活動上與女孩聊天。 圖...

▎接續上篇:文章網址" target="_blank">沒孩子又養貓不行嗎?美國政治與女人的性、家庭和子宮:美選性別觀察(二)》

▌賀錦麗是D.E.I.候選人嗎?

相較於2016年參選的希拉蕊(Hilary Clinton),賀錦麗對自身性別身分的處理可以說相當低調。她自加入選戰至今,幾乎鮮少提起她的性別和種族身分所具有的歷史性意義,但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卻在這場選戰的背景牆上,刻下鮮明的痕跡。

政治長期以來被視為男性專屬的場域,女性則被排除在外。這是一種不正義,一來因為政治領域內的性別比例並未忠實反映社會的組成,二來這樣的政治組成也造成女性的聲音、需求和權益難以被傾聽與代表。在政治(或任何領域)中納入女性觀點,並不是基於只有女人才有資格陳述女人的需求,而是女性作為社會上另一半的人口,經歷著某些與其性別相關的物質與生活經驗,進而基於這些經驗提出觀點與意見。不納入女性的政治,等同於消抹了某些經驗、感受與意見在政治中的能見度。

因此,當人們選出女性元首,追求的並不只是數字上的平等,而是承認女性確實作為社會的一分子,讓女性的意見、感受、需求、能力可以在政治領域中被看見與認可,讓某些生命經驗相關的優勢和脆弱性,都可以被納入政策思考的範疇中。當一位牙買加裔與印度裔混血的女性有機會成為美國第一位女總統時,其中意義也不是滿足了DEI(多元、平等、共融)的口號,而是證明在美國人民設想國家的角色、方向與運作時,某些身體、某些歷史、某些視角具有一席之地。

也因為政治場域長期以來由男性主導,選擇投入政治工作的女性,往往面臨嚴苛的標準、充滿敵意的環境、難以突破的玻璃天花板,且隨著女性越靠近天花板,前兩者的嚴重程度也越強。換言之,儘管基層從政的女性越來越多,女性若想爭取國家元首的位置,仍舊必須克服許多偏見與挑戰。她們一方面在專業能力上遭到質疑,而且很多時候必須表現得比男性同儕更優秀,才能夠證明自己真的符合資格;另一方面,她們也面對更嚴格的道德期待,尤其是在同理、溫柔和傾聽等被視為「女性專屬」的能力上。

換句話說,從政的女性必須在某些方面證明自己可以「像個男人」,但同時也要展現出足夠的女性特質,然而一旦這些女性特質過於「明顯」,又會成為她們被攻擊「不適任」的原因。在川普與共和黨人對賀錦麗的評價中,這套動力一覽無遺。

2016年美國總統候選人川普與希拉蕊辯論。 圖/路透社

▌女性政治人物的專屬標準

川普在談論賀錦麗時,除了批評她作為副總統的表現,以及質疑她的族群認同外,還特別專注於兩件事:賀錦麗的外貌和笑聲。賀錦麗登上《時代雜誌》的封面時,川普在與馬斯克(Elon Musk)的對談中大力讚揚她的美麗,稱她「看起來像是史上最美的女演員」,也像個「傑出的第一夫人」。(不過一週後,川普在另一場造勢活動上,卻又忍不住告訴現場群眾「我可比她好看多了」。)另一方面,川普說賀錦麗笑起來「像個瘋子」,更幫她取了「瘋狂賀錦麗」(Crazy Kamala)的稱號。

這兩組評論看似矛盾,但其實服務於類似目的。父權社會習慣將女性視為「靈肉不可兩全」的生物,傳統的性別刻板印象假設有才幹的女性往往其貌不揚,而相反地,外型姣好的女性大約「無腦」。川普看似誇讚了賀錦麗的外貌,但同時也藉此將她和總統的角色隔絕——白話地說,為什麼在川普的認知裡,賀錦麗不能美得像個總統,而是只能像第一夫人呢?

就像台灣也曾有女性政治人物被評價「長這麼漂亮,應該去當櫃姐」,將女性政治人物的外貌放大,對於父權體制的信仰者來說有著雙重效用:符合主流標準的美貌可以成為否定對方能力的工具,而不夠美貌的女性則會被汙衊為不像個真正的女人。(至於川普後續的攀比,大約是源自於個人的虛榮心吧。)

賀錦麗較有特色的笑聲受到許多輿論批評。 圖/路透社

而賀錦麗的笑聲,一直以來是許多共和黨人與評論者挑剔的對象,例如有人會主張她歡快大笑時顯得「不夠穩重」。事實上,攻擊女性政治人物的聲音早已不是新鮮事。澳洲前總理茱莉亞.吉拉德(Julia Gillard)和希拉蕊都曾經因為說話聲調遭到批評,例如後者經常被挑剔聲音太過「尖銳」(shrill),甚至鐵娘子柴契爾也曾經接受過演說訓練,好讓自己說話時的聲調顯得更為「沉穩」。

不論是說話或大笑,女性和男性不同的音高、音色與聲調經常在沒有根據的情況下,和某些人格特質相連結,藉此聲稱女性不如男性。但那些所謂「令人不適」的聽感,很有可能是被建構出來的結果。一來我們習慣性假設男性普遍較低的聲調才是「正常」而「理想」的,因此女性聲音被視為異常;另一方面,或許正是因為社會長期以來不鼓勵女性公開發言,導致對於許多人來說,女性的聲調顯得陌生並「奇怪」。又或者還有一種可能是,光是看到女性公開發言就已經令某些人萬分難受,對於聽感的嫌棄只是希望女性可以閉嘴的隱喻。

賀錦麗也曾對於在大型場合大笑一事感到遲疑,但這次的選戰中,隨著各種迷因圖與以她笑聲為主題的二創視頻在網路上流傳,以及越來越多人反對上述那種,對女性特質與行為的審查,賀錦麗也開始擁抱自己的大笑。而相對於川普經常表達出的憤慨、不耐情緒,以霸氣為尊的男子氣概,賀錦麗的大笑反而為她的競選活動帶來喜悅與朝氣,成為她對抗川普、共和黨和父權體制的武器之一。

最後,相對於男子氣概的表現,同樣值得一提的則是8月的民主黨全代會上,「母親」如何成為了關鍵詞之一——但並非伴隨著「女人都必須成為母親」的主張,而是一方面透過墮胎議題強調女性的生育自主權和生育健康,另一方面則是以多個母親的故事描繪了女性力量的傳承。

全代會上有3位女性的演說都不約而同提到了她們的母親,分別是希拉蕊、蜜雪兒.歐巴馬(Michelle Obama)和賀錦麗本人。她們分享自己的母親如何養育自己、給予自己的啟發,以及如果母親們仍健在,會希望她們能夠繼續大步地往前走,不要放棄。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這幾位背景截然不同的女性,如何在母親的歷史中,找到共同的生命經驗與互相扶持的力量。更重要的或許是,這說明了女性這個集體,從來就是政治的一部分。儘管這三位女性的母親從未從政,但她們在自身生活中實踐政治的意義,並因此幫助女兒們走上政治的道路。

說起女性的傳承,民主黨全代會上還有另一幕讓人印象深刻,某個攝影記者拍攝賀錦麗的孫姪女在台下仰望台上的她的背影。這幕清楚地呈現了,女性的現身如何成為下一代女性的展望和目標。

8月22日民主黨全代會上,賀錦麗的姪孫女 Amara Ajagu(左)與Leel...

▌性別成為新的政治分裂?

這場美國大選中,共和與民主兩黨提出了許多互相對抗的訊息,有賀錦麗主張的「向前行」與「不回頭」,也有川普經常引用的「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分野,而性別未嘗不是其中的一種對抗。但如前所說,此處對抗的不只是賀錦麗是女性、川普是男性的表面差異而已,而是更廣泛的政策立場與意識形態。生育自主權、家庭組成、生育率等相關議題凸顯了兩黨在性別政策上的差異,以及保守的父權意識形態如何透過政策律法規範女性;賀錦麗所面對的輿論讓人看見性別與種族的交織,以及當代的女性政治人物仍舊可能面臨哪些不甚合理的道德要求。

最後,在今天,我們如何想像男性身分與男子氣概?當范斯這樣擁戴傳統價值的新父權主義右派,和川普與馬斯克那類以「反覺青」為主基調而攻擊女性主義的憤怒男性,得以在網路上的男性空間相遇,並在政治上結盟時,如華茲般的男性政治人物,能不能開創一種新的男性想像?

近期一項研究指出,過去8年間,美國年輕女性變得越來越認同自由主義。在今天,介於18至29歲的女性中,約有4成表示自己偏向進步派,只有19%的女性認同為保守派。相比之下,認同自己為進步或保守派的男性比例,在過去幾年間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但進步派的男性比例顯著比女性低)。

這樣的認同差異也反映在投票意向上,整體來說女性選民傾向於票投賀錦麗,相對地,川普則獲得較多男性的支持,而年輕選民中差異又更為明顯。紐約時報的民調發現,介於18至29歲的女性選民中,有67%的人支持賀錦麗。至於年輕男性,53%的人支持川普,支持賀錦麗的只有40%。支持川普的年輕女性比例則更低,僅有29%。(延伸閱讀:〈年輕世代更保守或更自由?全球男女政治傾向的「分歧加劇」〉)

民調發現,年輕男生支持川普的傾向較高。 圖/法新社

這也反過來影響候選人的競選策略。近日賀錦麗一改過去迴避媒體的態度,連續接受了多個相對非主流媒體的訪談,一方面希望藉此觸及到更多較少接收政治新聞、對政治也較為冷感的選民,刺激投票率,另一方面則鞏固自己較有把握的選民基礎,例如賀錦麗接受了知名的Podcast節目「Call Her Daddy」訪談,這個以討論性別、性與親密關係為主的節目在美國女性中有著極高收聽率,不難想像賀錦麗試圖透過這樣的媒體曝光打動哪類型的選民。

相反地,川普有著許多年輕男性的支持,尤其是某類認同「反女性主義」或男權思潮的男性,因此川普近日選擇曝光的媒體平台中,有不少便屬於那些在網路的「男性空間」(manosphere)中受歡迎的男性(例如Theo Von和Adin Ross),透過討論體育競賽、酒精與藥物使用,將自己打造成「兄弟們」(bros)的一員,好鼓勵這些男性屆時出門投票。

這一切代表什麼呢?隨著過去幾年間,世界各第看到越來越多對女性主義、性別平權與多元性別的反撲,隨著年輕男性愈趨保守,但年輕女性反而因為 #MeToo 運動在內的各種性別議題而越來越支持進步議程時,政治上的性別分裂是否不可避免?在各方面都愈發極化與分裂的美國社會中,不同性別之間是否也出現了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

但這樣的落差,絕不能歸咎於男女天然的不同,反而更有可能是性別如何在不同的公共空間(不論是網路還是政治)中被呈現,又如何在面對某些複雜的議題時,被當成用以簡化答案的代罪羔羊。(比方說,年輕男性感受到的挫折感其實更多來自於經濟不安與貧富差距,而不是女性在擇偶時變得更為挑剔。)

又或者,人們仍有機會透過實質議題的討論,尋找到某些共識與溝通的可能,例如其實大多數的美國人都認為,在一定週數內的墮胎應該合法。這不會是單一場選戰得以解決的問題,甚至也不是美國獨有的問題,而年輕世代的男女在政治立場與意識形態上的差異從何而來,又應該如何化解、是否有機會化解,這就是得用另外好幾篇文章篇幅才能稍微說明白的事情了。

賀錦麗在年輕女性族群中的支持率較高。 圖/法新社

責任編輯/王穎芝

V太太

台北出身長大,如今在德國煮飯持家,同時翻譯並偶爾寫字。女性主義者,關心性別議題,相信文字跟溝通的力量,因此覺得回網路上的留言是最難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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