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離失所到奧運頒獎台:難民代表隊八年征戰首次奪牌
代表奧運難民代表隊(Refugee Olympic Team)的拳擊手辛蒂 · 恩甘巴( Cindy Ngamba),8月9日在奧運75公斤級女子拳擊項目半決賽敗給巴拿馬選手,奪得銅牌。這也代表成立8年、3次征戰奧運賽場的難民代表隊收穫史上首面獎牌,寫下奧運歷史的新篇章。
25歲的恩甘巴(Cindy Ngamba)生於喀麥隆,並在11歲時移居英國。自18歲公開出櫃為同性戀後,恩甘巴就注定無法回到仍視同性戀為違法的母國喀麥隆。而多年來,恩甘巴一直嘗試取得英國護照,以成為英國拳擊代表隊的一員。但至今他仍只能以難民身份留居英國,不僅需定期簽署、更新相關證明文書,甚至一度被帶往倫敦的拘留營。在恩甘巴為其英國拳擊夢持續奮鬥之際,這位在三個量級皆取得全國業餘冠軍的拳手,難民代表隊率先給了她站上奧運舞台的機會。
▌體育盛宴背後的國族情懷與全球難民議題
恩甘巴作為難民運動員的經歷,是規模龐大且不斷加劇的全球難民議題的縮影。聯合國難民署(UNHCR)的統計數據指出,目前全球難民、境內流離失所者與尋求庇護者的合計人數已突破1億。今年巴黎奧運難民代表隊的口號「1 in 100 million」,也反映了此一令人憂慮的趨勢。
其中,近10年來如敘利亞、阿富汗、利比亞、南蘇丹等地區持續不斷的衝突,或是如緬甸政府針對羅興亞人等國內政治迫害,都使得難民人數不斷增加。因成為難民而導致運動生涯受阻受挫、難以持續的運動員,自然也不在少數——一如我們在近兩年的烏克蘭、巴勒斯坦所見,許多運動員要嘛棄體育從軍、保家衛國;要嘛缺乏物資、場館被毀而難以為繼,甚至直接在戰火中失去生命。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難民議題也成為國際體育賽事所關切的焦點之一。2016年里約奧運的前夕,正值一波難民潮湧現:曠日持久的敘利亞內戰、伊斯蘭國戰爭等區域衝突,迫使大量難民出逃,成百萬之數湧入歐洲。這場難民危機,促使奧委會主席巴赫(Thomas Bach)宣布組成史上首支難民代表隊出賽的計畫。
最終,由國際奧委會(IOC)挑選來自南蘇丹、敘利亞、衣索比亞、剛果民主共和國的10名運動員,組成歷史上首支奧運難民代表隊,以奧林匹克五環旗幟參賽。這10名初代難民代表隊成員中,就包括後來2次代表參賽、並於今年巴黎奧運成為聯合國難民署形象大使、隨隊報導難民代表隊的泳將尤斯拉 · 馬蒂妮(Yusra Mardini)。
▌東京、巴黎奧運的難民代表隊:制度化獎助的成果
在2016年里約奧運歷史性登場後,難民代表隊開始朝向更系統性的方向發展。2017年,國際奧委會成立奧林匹克避難所基金會(Olympic Refuge Foundation),成為今後難民代表隊事務的主要推手之一。基金會以協助難民青年的體育發展為宗旨,致力於為各地流離失所的青年提供安全運動的環境與資源。目前,基金會在孟加拉、哥倫比亞、法國、約旦、肯亞、烏干達、土耳其等國皆有駐點計畫,為當地兒童與青少年的體育、身心健康發展提供長期支持。
此外,國際奧委會也設立了針對難民運動員的獎助計畫。此一獎助計畫由奧林匹克團結基金(Olympic Solidarity programme)出資與避難所基金會管理,從各地因戰亂、政治迫害而流離失所的無數運動員中,擇優給予其日常訓練、參賽,等方面的資源,助其維持其體育生涯與競技狀態。基金會也會與收留這些運動員的各國奧委會合作,確保該國有能力為尋求庇護的運動員提供上述種種支持。
從2020東京奧運開始,難民代表隊即是從這些「受獎生」之中選拔產生。從基金會、獎學金設立到東京奧運前夕,共有56名符合聯合國難民署難民身份的運動員獲得資助,總額達200萬美元,並由此產生出29人的東京奧運難民代表隊。到了2024年巴黎奧運前夕,新一批獎助計畫下受惠的運動員增至74人,而巴黎奧運的難民代表隊運動員人數也達到了37人,由15個收留國奧委會(hosting NOCs)支持,角逐12個項目,人數再創新高。
2024巴黎奧運或許也是過去3屆當中難民議題能見度最高的奧運。除了代表隊人數不斷創新高外,在本屆奧運開幕式上,難民代表隊也緊挨奧運會「鼻祖」希臘隊之後,獨立乘坐一艘小船出場,更首次擁有自己的隊徽——象徵愛與和平的小愛心圖騰。除此之外,本屆奧林匹克桂冠獎(Olympic Laurel)也頒發給致力於難民體育發展、積極支持與參與難民代表隊事務的聯合國難民署高級專員菲利波 · 格蘭迪(Filipo Grandi)。隨著奧運受到全球關注,國際奧委會、聯合國難民署、難民代表隊自身亦都積極宣傳上述資助難民青年體育發展的種種成果,難民代表隊儼然成為其中最耀眼、最受矚目的具體實績。
▌在漂泊與歸屬之間:難民運動員的庇護所與中繼站
誠然,難民代表隊給了許多苦於戰爭、人道危機、政治迫害等「人禍」而有國歸不得的運動員參與奧運的機會。然而,最理想的情況,或許是難民代表隊「不需要」存在,或是難民代表隊的身份終有結束的一天。如同恩甘巴一般,許多運動員都是在參與奧委會資助計畫,或是成為難民代表隊選手的同時,積極尋求在庇護國一展長才的機會。
出身伊朗的跆拳道女將基米亞 · 阿莉薩德(Kimia Alizadeh)即是一例。他年僅16歲時就在南京夏季青奧中奪金。兩年後在里約奧運奪得女子57公斤級跆拳道銅牌,成為伊朗首位贏得奧運獎牌的女運動員;隔年又在世界跆拳道錦標賽中獲得62公斤級銀牌,可謂年少得志。2020年,阿莉薩德因不滿國內官員對女性的歧視與壓迫而移居德國,是近年來眾多因政權壓力而逃離伊朗的運動員之一。
阿莉薩德的「叛國」舉動,在伊朗引起爭議,也受到政府大力批評。隔年的東京奧運,尋求代表德國出賽未果,阿莉薩德成為難民代表隊的一員,殺進當屆跆拳道女子57公斤級半決賽,最後在銅牌戰惜敗,與獎牌失之交臂,差點創造歷史。
今年4月,她離開了難民隊,取得保加利亞國籍,隨後在本屆奧運中代表保加利亞出賽。難民代表隊的官方社群帳號也在她宣布離隊時獻上祝福,並讚揚阿莉薩德2020年代表難民隊征戰奧運的旅程,對於眾多女性運動員而言是「希望與抵抗的象徵」。
日前,阿莉薩德也贏得了女子57公斤級跆拳道銅牌。她先是在16強落馬,再通過復活賽殺進銅牌戰,最終取勝奪牌。而16強賽中擊敗她的,正是她在伊朗國家青年隊時的室友、本屆銀牌得主娜希德 · 基亞尼(Nahid Kiani)。時移世易,曾經的同袍如今各為其主,在賽場上狹路相逢,也為賽事增添一抹戲劇性的色彩。
在這個故事中,漂泊的運動員找到了新的歸屬,難民代表隊則「失去」一位優秀的代表選手,反而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這也在在顯示了職業體育中,國族認同往往是流動的,甚至有時是次要的,不一定凌駕其他價值,但常常又極其矛盾地難以避免、受其束縛——難民代表隊正是這種流動、矛盾與價值選擇的具象體現。
▌難民代表隊的挑戰、展望與意義
阿莉薩德3年前與難民隊首面獎牌一步之遙,如今由恩甘巴補上。他們用實力與表現,證明了缺少國家體系支撐、沒有國族共同體為其喝彩的難民運動員,也有能力角逐在世界體壇最高榮譽。
然而,難民代表隊仍有其局限,在當今的職業體育發展趨勢之下,難民運動員仍面對資源相對匱乏的挑戰。
如前所述,雖然奧林匹克避難所基金會提供難民運動員訓練、競賽所需的資源,但其與頂尖的職業體育俱樂部、體育競賽聯盟的水準仍難以匹敵。特別是許多高度市場化、資本與技術密集化的體育項目中,難民選手要在漂泊各地、尋找安身之處的同時,維持良好的競技狀態與水準,同時還得與擁有來自職業體育組織、甚至國家挹注豐富資源的頂尖好手競爭,實屬不易。有鑒於此,近年來國際奧委會、避難所基金會也更積極與各國奧委會、非政府組織、企業合作,推展難民青年體育的相關業務,以期增加對難民代表隊員的資源投入。
當然,難民代表隊在奧運賽場上亮相,最重要的絕不是取得多好的成績、領多少獎牌。難民代表隊意義重大,在於提醒我們:在精彩的競技、休戚與共的國族情懷、「更高、更快、更強」的偉大理念等令人著迷的元素背後,體育也從來離不開人類社會的善惡、苦難與掙扎。我們不該只記得享受體育帶來的快樂,因而麻痺神經、忘卻這些。或許接下來的每屆奧運會,我們都將見證更高、更快、更強的難民代表隊,在這個理應屬於全人類的舞台中,代表億萬無家國者發光發熱。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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