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當士兵「為平局而死」,無人悼念的韓戰記憶
▌本文為《最寒冷的冬天:韓戰啟示錄》(八旗,2023)書摘
1950年6月25日,北韓軍近7個精銳師一舉越過北緯38度線,揚言要在3週之內解放整個南方地區。在中國內戰期間,這7個精銳師中的許多士兵都曾為中共軍隊效力。此前大約6個月,由於國務卿迪恩.艾奇遜的一時疏忽,美國沒有將南韓納入其在亞洲的防禦範圍之內,從而鑄成大錯。當時駐紮在南韓的美軍不僅為數極少,而且僅僅隸屬於一個微不足道的軍事顧問團,因此對於北韓的這次進攻,他們幾乎毫無防備。在這次攻擊行動開始後的前幾週,北韓軍勢如破竹、節節勝利。對美軍而言,戰場上傳來的每一條消息都令人失望。
此時在華盛頓,杜魯門總統及其高級顧問們正就敵人的意圖展開唇槍舌劍的辯論。這次進攻是俄國人的授意而北韓只不過是莫斯科手中的一顆棋子嗎?或者,敵人意欲聲東擊西,而這次行動也許是共產主義妄圖稱霸全球的第一次挑釁?隨後他們很快就做出決定,派遣美國軍隊及隨後組成的聯合國軍開赴南韓,以抵禦北韓的進攻。
然而韓戰不僅沒有在3週之內結束,反而持續了3年之久。在這場艱苦卓絕的戰爭中,面對敵方數量上的強大優勢,兵力相對有限的美軍與聯合國軍只能揚長避短,發揮自己在武器裝備與技術上的過人之處。但是,朝鮮半島不僅地勢極為險峻,氣候也十分惡劣。對於美軍來說,最大的威脅與其說是北韓或者中共的士兵,不如說是這裡冬季凜冽刺骨的寒風。因此,軍事歷史學家S.L.A.馬歇爾(S. L.A. Marshall)稱之為「20世紀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局部戰爭」。
崔嵬險要的崇山峻嶺不僅足以抵消美軍及聯合國軍在武器裝備上(尤其是在裝甲車輛上)的所有優勢,還為敵方提供了眾多棲身之所及天然屏障。在戰爭結束幾年之後,艾奇遜國務卿說:「無論是從政治角度還是從軍事角度來講,如果讓全世界最高明的專家找出這場糟糕的戰爭最不應該發生的地方,那麼他們一定會異口同聲地說,這個地方就是朝鮮半島。」就連艾奇遜的朋友艾弗利爾.哈里曼也認為:「這是一場有苦難言的戰爭。」
▌非戰之戰
美國方面所謂「沒有必要挑起戰爭」的言論完全是一派掩人耳目之辭。事實上,正是那位不願將這場冠名為「戰爭」的總統親口號召美軍奔赴韓國戰場。然而杜魯門從一開始就相當謹慎,力圖淡化這一場衝突的本質。對於那些凡是有可能激化美蘇對峙局面的因素,他都要加以限制,而其慣用伎倆之一就是玩弄文字遊戲。
6月29日,也就是北韓軍越過邊境線之後的第4天下午,杜魯門剛剛把美軍送上戰場,就立即在白宮接見了記者。當有記者問美國是否已經處於交戰狀態時,他斷然否定。於是,又有一名記者問道:「那麼我們是否能夠將其稱之為一次聯合國主持下的警察行動?」杜魯門答道:「是的,這種說法相當恰當。」這無疑等於說,在南韓的美軍充其量只不過是維持秩序的警察而已,然而這一暗示卻讓那些奔赴韓國戰場的美軍士兵感到無比辛酸。
無獨有偶,4個月之後,當中共領導人毛澤東下令數十萬共軍挺進北韓時,出於某種與杜魯門相似的原因,決定採用同樣微妙的措辭:「志願軍」。
提問者漫不經心,作答也不痛不癢,然而這正是政策乃至戰爭的玄機所在。不知何故,杜魯門當時的說法被人沿用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對於這一回答,如果說總統本人一直感到無怨無悔的話,那麼許許多多在前線浴血奮戰的美軍將士卻並不這麼認為。
事實證明,韓戰既不是一場僅僅為了捍衛國家統一這樣動機單純的大規模戰爭——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戰那樣,也沒有完全一分為二,成為人們揮之不去的夢魘——就像數十年後的越戰那樣。反之,這是一場令人困惑、陰雲慘澹、遠在千里之外的戰爭,是一場曠日廢時、看似永無希望、永無止境的戰爭。而箇中緣由,除了那些在前線奮力廝殺的美軍將士外,大多數美國人都寧願不求甚解。不過,在這場戰爭結束將近30年之後,約翰.普萊(John Prine)的一段歌詞倒跟人們現在的心境很貼切:「大衛曾經在韓戰中掛掉/然而原因我們卻不知道/現在一切都已經不重要。」
▌被遺忘的戰爭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場戰爭仍然停留在美國的政治與文化視野之外。關於韓戰,有本傑出的著作名叫《被遺忘的戰爭》(The Forgotten War),書名本身就是這段歷史的生動寫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韓戰似乎已經成了歷史的棄兒。
許多駐韓美軍對這次勞師遠征都滿懷怨恨之情。他們當中有些人曾經在二戰期間服役,然後轉為預備役,現在又被迫放棄自己的平民工作,極不情願地再次入伍。當他們的大多數同僚能夠在國內安居樂業時,他們卻不得不在10年之內兩次遠涉重洋、南征北戰。還有一些人在二戰結束後決定留在軍中,對於北韓發動進攻時美軍的可悲狀況,他們備感觸目驚心。兵員不足、素質低下,裝備陳舊不堪,再加上那些高階將領愚蠢透頂,讓駐南韓的美軍陷入窘境之中。
在這些老兵看來,二戰期間美軍之輝煌、素質之精良、將士之孔武與韓戰初期美軍的困窘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們愈是身經百戰,就愈是對當前遭遇的狀況感到心灰意冷與驚恐不安。
第2步兵師第23團第1營營長喬治.羅素中校(George Russell)曾經寫道,韓戰最糟糕的地方,「正是韓國本身」。美軍一向過於依賴其發達的工業生產與先進的軍事裝備,尤其是離不開戰車,然而這裡的地形卻讓他們難以施展身手。雖然西班牙與瑞士也都地勢陡峭、群山連綿,但是山區過後很快就是一馬平川,讓工業強國的戰車可以長驅直入。
然而,韓國在美國人看來,正如羅素所言,卻是「過了一山又一山」。如果說可以用一種顏色來代表韓國的話,羅素說:「那一定是棕色」。如果說要為這裡的美軍頒發戰役紀念勳表的話,那麼所有參加過此次戰爭的將士一定都會不約而同地認為,這勳表理所應當是棕色的。
與越戰不同的是,韓戰發生時,美國尚未進入資訊社會,電視新聞也剛剛出現。在韓戰時期,每晚25分鐘的電視新聞過於簡短,不僅內容索然寡味,影響也微乎其微。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要想把從韓國戰場上拍攝的膠片寄到紐約新聞中心,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而且在國內也成不了什麼氣候。美國人多是通過白紙黑字的新聞報導來了解韓戰,因此這種黑與白的印象也一直延續至今。
2004年,在撰寫本書期間,我有幸參觀了佛羅里達州基韋斯特的圖書館:那裡的書架上一共有88本有關越戰的書籍,而有關韓戰的著作卻只有4本。也許此一事實多多少少說明了這場戰爭在美國人心中留下了多少記憶。
第2步兵師一位名叫阿登.羅利的年輕工兵曾在韓戰中被俘,且被囚禁長達2年半之久。他辛酸地寫道,不論是2001年還是2002年,都是韓戰中數次重大戰役的50週年紀念,然而在這兩年間美國只有3部以戰爭為主題的電影—《珍珠港》、《獵風行動》和《勇士們》,前兩部是關於二戰的,第3部是關於越戰的。即使再加上1998年拍攝的《搶救雷恩大兵》,一共也只有4部。在所有涉及韓戰題材的電影中,最著名的人物應該是1962年拍攝的《諜網迷魂》中的英國演員勞倫斯.哈威,在影片中他扮演一個名叫雷蒙.蕭的美國戰俘。
如果說韓戰最後終於在流行文化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話,那麼羅伯特.奧爾特曼的一部反戰題材電影(同時也是電視情景喜劇)《外科醫生》(M*A*S*H)功不可沒。這部影片拍攝於1970年,時值美國國內反越戰運動浪潮高漲。表面上看,這是一部有關韓戰的影片,但就當時的好萊塢而言,導演們對於製作一部反戰題材的電影仍然感到誠惶誠恐。
因此,這部影片雖然打著韓戰的幌子,但實際上演的卻是越戰的事情。無論是導演奧爾特曼還是編劇林.拉德納都對越戰表現得極為關注,但是礙於這一題材過於敏感,難以隨心所欲地處理。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影片中的人物及軍官的髮型不是韓戰年代的平頭,而是越戰時期的寸頭。
▌無謂之戰
因此,儘管這場戰爭如此慘烈,但是卻從未觸及美國文化意識的深處。據估計,韓戰中美軍有3萬3,000人陣亡,10萬5,000人受傷;南韓有41萬5,000人喪生,42萬9,000人受傷。但是,中國與北韓卻一直對自己的傷亡人數祕而不宣。據美國官方粗略估計,這一數字約為150萬人。韓戰讓兩大陣營從「冷戰」暫時轉入「熱戰」,不僅加劇了美國與共產世界之間業已存在並且不斷升級的緊張局勢,也加深了美國與共產陣營在亞洲爭奪勢力範圍的鴻溝。
美國一招不慎,讓中國也捲入了戰爭,在兩極對峙的格局下,雙方之間這種劍拔弩張、互不相讓的態勢愈演愈烈。簽署停戰協定時,雙方都宣稱自己取得了戰爭的勝利,但實際上朝鮮半島的局勢與戰前毫無二致。然而美國的情況卻非如此:它的亞洲戰略視野變了,國內的政治平衡也被打破了。
那些遠赴韓國戰場的美國士兵常常感到與自己的同胞異常隔閡——沒有人對他們所作的犧牲表示感激,也沒有人認為這場戰爭至關重要。近日有人指出,在二戰期間,美國人民萬眾一心、同心同德,戰場上的將士被國人奉為美國民主精神與優秀價值觀的傳承而備受崇敬。然而,韓戰卻是一場難熬的局部戰爭,人們很快就認為這場戰爭對美國毫無益處。
於是,當參與過韓戰的美軍服役期滿回歸故土時,對於他們在韓國的所作所為、所見所聞,街坊鄰里不僅顯得無動於衷,而且很快就拋諸腦後了,那些在後方發生的重大事件、工作職位的提升、新房產或新轎車的購置才是他們更為迫切關注的話題。一方面是因為來自韓國戰場上的新聞總是令人沮喪,而且即使戰局有所好轉,媒體也似乎從未感到樂觀。
1950年10月底,當中國參戰後,美軍打破困境的可能性好像越發遙不可及,就更不用說勝利了。當時在軍中,有一句廣為流傳的戲謔之語諷刺了這種僵局,那就是「為平局而死」(Die for a Tie)。
無論他們的表現多麼驍勇,無論他們的目的多麼崇高,這種前方將士與後方人民之間的巨大隔閡讓參與韓戰的美軍始終覺得,較之於先前參加過其他戰爭的士兵,他們總是等而次之,從而感到一種無以名狀、難以磨滅的痛苦。
作者: 大衛.哈伯斯坦
譯者: 王祖寧、劉寅龍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3/10/4
內容簡介:《最寒冷的冬天》全方位剖析韓戰,不光是複雜國際情勢還有美國地緣政治策略、冷戰圍堵佈局等。以麥克阿瑟為代表的遠東盟軍司令部,以總統杜魯門為領導的華府政客,雙方互不相讓的政治角力,也為這場被選擇性遺忘的戰爭增添更多元素。作者哈伯斯坦不斷把讀者引入歷史、現場及心理縱深。戰場情節描寫逼真又寫實,彰顯出其特有的恣肆汪洋的寫作風格。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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