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辛吉現實主義從何而來:逃離納粹、權力平衡與利益至上的「第三條路」

聯合新聞網 徐子軒
2015年月,在華盛頓國會山莊舉行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軍事委員會會議上,一名示威者...

先前介紹季辛吉擔任公職期間所經歷的歷史事件,普羅大眾應該能夠初步理解這個人的一生。除了功過之外,複雜的季辛吉仍有許多值得研究的地方,透過解析他的決策脈絡,可以提供給對外關係或國安戰略的專業人士有價值的識見,也能進一步理解美國外交的多樣性。

▌接續上篇:〈冷戰國師季辛吉:從冷酷的美國國務卿,變成熱情的中國代言人〉

首先,季辛吉的成長過程形塑了他的初步思維模式。生於威瑪共和的年代,季辛吉眼見納粹如何透過民主制度掌權,帶來猶太人的屠殺與德國的毀滅,這可能造成他心裡的創傷,讓他恐懼國家陷入動亂,執著於追求穩定,同時家族的悲慘經歷也使季辛吉深刻感受,權力才是一切的主宰。

不難明白,對於經歷過反猶、移民等艱苦生活的人來說,從理智或情感上都很難接受光靠民主制度就能達到政治目標。威瑪共和的悲劇告訴季辛吉,秩序和正義不是在庶民觀念中自然生長,而是需要有堅定民主信仰的政治菁英推動,唯有當這些精英守護具正當性的社會價值,讓庶民服從學習,國家才能步上正軌。

換言之,在一個充斥暴力的殘酷世界中,能夠為生命和自由提供保護的是強大的領導人,而非民主制度。因此季辛吉認為卓越的領袖需要勇氣在邪惡之間做出抉擇,真正的道德是選擇傷害較小的惡,也就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古老教條,甚至可以說,領袖之所以容忍殘暴行為,乃是為防止更嚴重的苦難發生。

如1940年代,美國和英國必須打一場史上最具破壞性的戰爭,才能解救歐洲、擺脫納粹的統治,美國也不得不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避免更血腥的日本登陸戰。德國投降後,鐵幕旋即降下,美國等西方國家只能在歐洲各處部署致命武器,以確保資本主義文明在共產主義鐵騎前得以生存。

有些人可能不以為然,這必須從現實主義的國際關係理論談起。對於國際體系,現實主義的基礎假設是無政府狀態,不同於國家內部,世界缺乏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威仲裁,因此各國必須自助自救,才能免於滅亡。由於國家是如此脆弱的組織,所以季辛吉才主張,政治人物沒有出於道德約束而讓國家面臨生存風險的權利。

1972年,時任美國國家安全顧問的季辛吉。 圖/美聯社

▌權力平衡的重中之重

從歐洲移民到美國的季辛吉,家人將他原來的德文名字海因茨(Heinz)改成亨利(Henry),希望能快速融入美國社會,季辛吉也不負期待,成為唯二出生於美國之外的國務卿(另一位是柯林頓政府時期的歐布萊特)。然而,季辛吉的思維仍是偏向歐洲外交傳統,從他推崇的歷史人物利希留、梅特涅、俾斯麥等前輩即可理解。

歐洲外交強調的是權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國家間會發生戰亂,是因為體系失衡,所以政治人物必須重建平衡,才能帶來和平。季辛吉的思維也是根植於此,在他任內,絕大部分的政策都是為了遏制共產主義,並維持體系平衡,這兩個目標不相違背,而是要拿捏分寸,並適時矯正過度的傾斜。

比如在贖罪日戰爭中,美國一貫支持以色列,但要知道,華府主要目標是確保以色列穩固六日戰爭的領土成果,而不願見到以色列若戰勝又佔領新的土地。因此戰事初期尼克森和季辛吉都想低調支援以國,減少阿拉伯國家對美國的不滿,季辛吉甚至對蘇聯特使表示,無論以色列或埃敘聯軍戰勝,都是美國的惡夢

在季辛吉看來,贖罪日戰爭不啻是體系失衡,他擔心美國支援以軍而導致蘇聯強硬介入,最後美蘇雙方被迫開戰,那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與世界末日。為了避免這種情形,就得重建中東平衡,季辛吉不惜兩次威脅以國政府撤軍並與埃敘和解,他強調必須要恢復阿拉伯人的尊嚴才能解決問題,最後更趁機與埃及恢復關係,削弱蘇聯對埃及的影響力。

必須注意的是,季辛吉雖然繼承歐洲外交傳統,但他畢竟是美國國務卿,了解美國作為當代西方文明最強大的象徵,可利用美國國力達成其目標。季辛吉也清楚美國人和歐洲人的世界觀不盡相同,他嘗試教導美國人接受現實主義,既要走出後越戰的創傷,還要適應美國在更多元的世界中衰弱的趨勢。

季辛吉雖然繼承歐洲外交傳統,但他畢竟是美國國務卿,了解美國作為當代西方文明最強大...

▌現實主義的第三條路

那麼,美國人怎麼看待這個世界呢?權力平衡從來不是美國外交政策關注的重點,這是由於美國在美洲大陸相對安全,北邊的加拿大和南邊的墨西哥都遠非對手,不像歐洲諸國時常要為生存死鬥。

傳統的美國外交有兩種分歧思維,一種是孤立主義,為了確保新興合眾國的發展與繁榮,不願與他國結盟,後來演變為門羅主義,避免歐洲介入美洲事務,侵害美國利益。孤立的情緒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華府發現美國的力量足以撼動世界,孤立無法滿足美國菁英越來越大的全球野心。

另一種則是所謂的昭昭天命觀(manifest destiny),意指天注定美國要統治北美大陸並傳播民主和資本主義,原本用於辯護19世紀時美國驅逐原住民與他國勢力以擴張領土。隨著美國國力漸強,轉而出現了威爾遜主義,即美國的天命是推動世界各國民主化,並將國際體系轉變為基於民主、自由和國際法的全球國際秩序。

季辛吉認為這兩種都過於極端,現實主義要走第三條路。首先美國和他國一樣,沒有甚麼例外論可言,美國要按照利益行事,這讓部分堅信美國擁有非凡使命的人難以接受;再來現實主義者並不關心他國內政,不管該國是否為民主制度,只要對美國有利就可接觸,所有的舉措都是為促進本國利益,包括國家生存、國際地位、經濟成就等。

2010年季辛吉在德國慕尼黑出席第46屆安全政策會議。 圖/路透社

落實在具體政策上,即是所謂的尼克森主義(Nixon doctrine),重新界定美國在1970年代的全球角色。 比如尼克森強調,美國會以多樣策略對待共產陣營成員,這種現實主義的高潮落在利用中國制衡蘇聯的三角外交。與美國放棄的台灣蔣介石獨裁政權相比,毛澤東文化大革命下的中國不啻是人間地獄,但華府顯然更在意中國帶來的利益。

當時尼克森政府關注的一個焦點是,如何遏制所謂的修正主義或革命國家對體系秩序的破壞,因此當中國表示願意脫離長期孤立,雙方一拍即合。在尼、季的想法裡,如果一個大國置身於國際秩序之外,並懷有敵意,世界就不可能安全,尼克森政府甚至認為亞洲應該是由美蘇中日四強達成平衡的體系,中國自然必須是體系一員。

談了這麼多季辛吉的思維,應該可以稍微了解其決策脈絡。現實主義最重視國家利益,但到底甚麼是國家利益?兩億美國人可能有兩億個答案,對華府來說,捲入越戰是為國家利益、脫離越戰也是為國家利益,對尼克森來說,反共是為國家利益、接觸共黨也是為國家利益,外交往往會以雙標、甚至是多標來貫徹目的,這是現實主義最受詬病的地方。

再想像一下,如果季辛吉沒有下令轟炸印支三國,共黨是否就不會掌權、赤柬就不會濫殺?如果美國早知道越戰是個黑洞,是否當初就不該介入、讓越南人自己內戰?這些問題只有立場、不會有答案,唯一可肯定的是,外交決策者在資訊發達的今日,受到的監督與檢視更多,已很難像季辛吉之流恣意操弄政策,但世界的苦難仍然不會因此結束。

與美國放棄的台灣蔣介石獨裁政權相比,毛澤東文化大革命下的中國不啻是人間地獄,但華...

責任編輯/王穎芝、賴昀

徐子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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