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希望我們留下來？土耳其大選牽動「380萬敘利亞難民」命運

30歲的敘利亞人N早早就收到了他的土耳其投票通知單，他也早早就確立了自己的投票意向。2023年5月14日，在國際媒體稱為「今年最重大選舉」的土耳其總統大選這一天，他起了一大早，和朋友互相拉票、分享投票教學影片，迅速出門投票後就回到家守著電視。

5月15日凌晨，選舉初步結果出爐，現任總統厄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得票率為49%，在野黨領袖基里達歐魯（Kemal Kılıçdaroğlu）則是44%，雙方皆未過50%，接下來將在5月28日舉行決選。 對此，N已經在設想最壞的結果：

2013年，N 來到土耳其念書，從最初持有的學生簽證，到現在擁有一個土耳其姓名、一張土耳其身分證、一份存不了錢但勉強可過活的工作，甚至擁有投票權。但是，他對總統大選的看法，和其他身份狀態更不穩定的敘利亞人一樣——他投給了已掌權20多年的厄多安，即使厄多安和所有的總統候選人都已表態「敘利亞人應該回到自己的家鄉」。

▌土耳其的反難民情緒

自2020年以來，新冠疫情、貨幣貶值、烏俄戰爭加劇通貨膨脹等一連串的打擊，讓土耳其的局勢日漸惡化，成了厄多安無法招架的挑戰，而且至今仍然看不到盡頭。2022年10月，土耳其的通膨率達85.5%，創下近25年新高；今年2月的土敘大地震，導致5萬多人死亡，社會輿論質疑當局圖利財團、救災緩慢，長期累積的民怨更加沸騰。

伊斯坦堡是敘利亞人數最多的土耳其城市，截至2022年4月底，土耳其移民署統計該城的敘利亞人口約為54萬；其中，人稱「小敘利亞」的法蒂赫區（Fatih）裡敘利亞餐廳與各式商店林立，許多家庭都在這裡落腳，即使不諳土耳其語，也能靠著同鄉之間的照料過活。

3年前，N 在法蒂赫一棟老公寓租下位於7樓的房間，兩房一廳一廚一衛、採光通風優良，當時月租約台幣9千元，現在，同樣規格的房子租金已漲至台幣1萬7千元，而土耳其法定最低月薪約為台幣1萬3千元。

今年土敘大地震後，許多人紛紛擔心起自宅安全，尤其到處都是老公寓的法蒂赫。N 的房東告訴他，公寓太老舊，可能遭到政府拆除——但其實早在房東通知之前，他的公寓鄰居就開了居民大會。「大家都認為，地震一來，這棟公寓一定會倒。」

然而，住下來有風險，搬出去更不容易。近年的經濟危機導致社會反對難移民的情緒居高不下，讓法蒂赫這類大部分都是外國人居住的區域，近年紛紛開始限制更多外國人遷入，租房條件愈趨嚴苛，尤其敘利亞人更常遭到刁難，例如：遭土耳其房東拒絕租房、特別調高租金等。「我當初找了6個月才找到現在的住處，不能輕易搬出去。」

在土耳其的生活每況愈下，但是，為何無力解決種種危機的厄多安依舊能獲得多數敘利亞人的選票？

▌當難民議題成為「選舉政治工具」

敘利亞人的選擇，其實是別無選擇。雖然厄多安和他的主要對手基里達歐魯皆陸續提出遣返敘利亞人的政策，但基里達歐魯承諾支持者更明確的進程：「兩年內，我們一定會將所有敘利亞人送回他們的國家。」

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的統計，2016年至今，土耳其就一直是全球最大的難民收容國，主因是收容了近380萬敘利亞難民，難民也一直是土耳其當今無法避免的重大社會議題。

在土耳其的大部分敘利亞人，都經歷過厄多安任內實施的寬容難民政策，而政策反對者則批評難民帶來財政負擔，佔用了教育、醫療、工作機會等資源，同時稱厄多安將難民視為威脅歐盟的「外交籌碼」，或是讓大量難民獲得公民身份以「培養票倉」。然而，這次選舉，約有6400萬名土耳其公民可以投票，其中，敘利亞人僅佔14萬，他們也總是在關於自身去留的決策過程中缺席，成為各方勢力的政治工具。

起初，土耳其人民大多對難民保持友善開放的態度，但近年政府經濟政策失能，導致貨幣貶值、通貨膨脹，社會輿論開始將經濟問題的矛頭轉向難民，執政者亦隨之收緊難民政策、限制難民權利，而非進一步回應溝通、持續徹底執行社會融合政策。例如：土耳其資方若要正式雇用難民，必須額外承擔行政與金錢成本，導致資方實際上更偏好雇用黑工，加劇土耳其勞工對難民的敵意。

每年，土耳其都會傳出數起土耳其人與敘利亞人的雙方攻擊事件，密集時甚至一個月發生一兩起，尤其2021年8月，一名住在安卡拉的土耳其少年據稱遭兩名敘利亞人殺害，更引起數百名憤怒的居民集體攻擊該區的敘利亞住家與商店。

土耳其社會反對難民的情緒高漲，也成了在野黨最有力的政治資本。長年以來，厄多安的集權保守、經濟危機、難移民政策，一直為反對者詬病，基里達歐魯則廣獲世俗派和年輕人的支持，強調維護民主、緩解通膨、限制難移民。在對手節節高升的氣勢下，厄多安也跟著在2022年表示，未來將遣返100萬名敘利亞人，這無疑讓大部分處於「臨時庇護」狀態的敘利亞人面臨極高風險。

今年3月起，基里達歐魯的民調一直和厄多安不相上下，後期更小幅領先。比起一再強調遣返進程的基里達歐魯，厄多安雖未針對敘利亞人的去留多加著墨，但在大選前三天，他終於開口表示：「目前約有53萬敘利亞難民，已開始『自願』回到自己的國家。」他也與基里達歐魯踩上同一立場，宣稱將「修復」與敘利亞政府的關係；尤其要在敘利亞漸漸與周遭國家關係解凍、甚至重回阿拉伯國家聯盟（Arab League）的此刻，順應「讓更多難民『重返家園』」的呼聲。

這場大選被公認為土耳其20多年來「最激烈的總統大選」，伊斯坦堡的大街小巷四處可見滿滿的選舉旗幟、密集的競選辦事處、假日造勢活動；4月底已開跑的海外不在籍投票，則傳出民眾在投票站爭吵、大打出手；在土耳其的外國人士也屢遭警示，盡量在選舉日前後避免前往人潮擁擠的區域。

▌「沒人希望我們留下來。」

無論是誰選上總統，敘利亞人的未來都更加不穩定。一名接受土耳其《每日晨報》（Daily Sabah）採訪的學生表示：「我想知道為什麼有人要送我回去。我們在這裡沒有做錯什麼，我們對土耳其很有用。」許多研究都顯示，敘利亞人能為土耳其經濟帶來極大貢獻，包括商業活動、銀行儲蓄，另約有24萬敘利亞人透過鉅額投資成為土耳其公民。此外，根據《難民地位公約》的「不遣返原則」，任何締約國皆不得將領土內的難民強行遣返回母國或驅逐出境，而土耳其正是締約國之一。

N 説：「沒人希望我們留下來。」即使如此，厄多安仍是敘利亞人心中相對友善的候選人。如果厄多安落選，面對未來的不可測，N 已預計前往卡達，一個外籍移工普遍遭苦待、只有阿拉伯人是特例的地方。

無論局勢如何變化，大部分土耳其的敘利亞人，在命運與機會的面前，大多注定只能等待——等待身份狀態的轉換，等待第三國的庇護，等待一份正式文件的認可，而現在，他們等待新任土耳其總統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