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廂情願的和平幻想:馬克宏疏美的戰略自主是「戰略自殺」?
闊別近四年後,法國總統馬克宏率領龐大的商業代表團,與他的同行—歐盟執委會主席馮德萊恩一同在4月5日到7日造訪中國。與疫情前的兩次訪問相似,馬克宏嘗試與中國繼續發展戰略夥伴關係,並以歐盟的去風險(de-risking)策略為指導,促進雙方經濟、文化等各方面交流, 特別在於空中巴士、農產品等訂單。
這本來是行禮如儀的正常法中外交,卻因馬克宏在之後接受媒體採訪而造成軒然大波。馬克宏表示,歐洲要和亞太地區的潛在衝突——主要是指台海保持距離,台灣問題若升級,絕對不符合歐盟利益,同時歐盟也不該追隨華府或北京,要秉持戰略自主,成為美中之外的第三極。
馬克宏對台灣議題的發言,引發了美歐等地的不同聲音。有人認為這是法國戴高樂主義的反美傳統、有人表示他的歐洲中心論只為轉移國內年金改革的不滿、有人暗批馬克宏略過美國,打算與東方合作是近視短利。另一方面,中國則讚許他為中歐關係帶來新氣象,更有人把他的言論上綱為棄台論,引發盟友的擔憂。
面對外界攻訐與質疑,馬克宏沒有多做解釋,艾麗榭宮則強調法國政策並無變化。幾天後,馬克宏在荷蘭海牙演講,提到歐洲主權進入新時代,強調歐洲可選擇合作夥伴並塑造自己的命運,他也再次重申對於台海兩岸的立場:支持台灣維持現狀、謹守一中原則,並強調和平解決問題。
馬克宏更表示,當解放軍抗議蔡麥會而舉行軍演時,法國護衛艦普拉亞爾(La Prairial)號穿越台灣海峽,捍衛國際法航行自由,此舉已經充分表明法國政策。本來爭議到此即可停止,因為巴黎從未談過保台,又何來棄台之說?
馬克宏真正想表達的是對歐洲未來的願景,但卻曝露出歐洲脆弱的一面。
▌馬克宏的「戰略自主」是「自殺」?
在馬克宏看來,歐洲過於依賴世界大國,使歐洲處於不利地位,必須努力成為規則制定者而非規則接受者。他的立場在歐洲有不少擁護者,甚至轉為歐盟官方政策,像是歐盟試圖開採稀土,減少來自中國的進口。也有人擔心若對華府亦步亦趨,歐盟難免會和中國發生衝突,應推動戰略自主,更能避免受到中國影響。
進一步來看,當法國在2022年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時,馬克宏就提出宏大的安全革新計劃——即歐盟戰略指南(Strategic Compass),得到歐盟成員批准。這份指南將國防描述為歐洲維護主權的關鍵要素之一,具體內容包括建立約5千人的戰區快速反應部隊、強化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 (CSDP)的行動、定期軍演等。
馬克宏還建議定義戰略性歐洲主權,協助歐盟成員國即使沒有加入北約,也能確定共同威脅和目標。問題是歐盟內部對於所謂的共同威脅存在爭議,例如,中東歐國家認為是俄羅斯是威脅,但西歐國家則偏向與俄交往。由此也可見,直到 2022 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前夕,馬克宏仍相信普丁的軍演說法,堅持法、德、烏、俄四國的諾曼第模式會談能帶來和平。
然而普丁閃電進軍烏國,打破了歐洲的和平幻想。特別是對曾被蘇聯鐵幕壟罩的中東歐(匈牙利除外)來說,他們認為許多西歐領袖迷失於廉價的俄羅斯天然氣供應,過於天真看待普丁政權的本質,等戰爭一爆發,馬克宏與德國總理蕭茲的妥協策略受到批判,更削減了德法軸心對歐洲的影響力。
過去一年來,波蘭、瑞典、波羅的海國家等成員正推動歐盟改變。這些國家認為,烏克蘭的慘狀表明他們對普丁政權的評估正確,而西歐國家沒有聽取他們的意見,雖然巴黎和柏林已同意歐洲需要團結應對危機,但他們做的太少——例如,歐盟戰略指南裡提到的5千人的戰區快速反應部隊,根本不足以抵抗俄國——應付承平時期有餘,面對俄國大軍則顯得蒼白無力。
對於馬克宏的疏美言論,一些中東歐國家感到不安,他們一向主張與美國建立更密切的關係,尤其是國防,並推動對北京採取更嚴厲的態度。四月中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Mateusz Morawiecki)在訪問華府前表示,歐洲應與美國建立戰略夥伴關係,而不是強調所謂的戰略自主,更強調波蘭將會是新歐洲的領導者。
波蘭之所以會這麼有自信,是因為在烏克蘭抗戰上佔據了道德制高點。以烏克蘭目前收到的外援來看,波蘭承諾提供30多億歐元,以人均GDP來看排名第五,軍援部分更是排名第四,對比起老歐洲,德國提供30多億軍援算是亮點,但佔其GDP微乎其微,而法國提供的援助則只有10億多,完全不似歐洲領袖。
再看美國,烏克蘭迄今收到總計近130億歐元外援,美國就佔了70億元,華府的強大支撐,讓歐盟感念於心,即使法國也無法拒絕,讓大西洋兩岸關係重回到傳統的冷戰模式。換言之,烏克蘭抗戰證明唯有美國才能提供一定程度的保證,如果按照德法軸心的戰略自主,無異是戰略自殺。
因此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後,多數歐盟正採取措施鼓勵美國重返歐洲,歡迎美國在歐洲有更多的駐軍,美國也從善如流,兩年來增加了約兩萬兵力佈署。在普丁大軍壓境下,許多歐盟成員根本不具自衛能力,唯有依靠美國,因此如果馬克宏真的有心想建立歐洲戰略自主,那麼他應該用實際行動,即提供更多的軍援給烏克蘭,來展示法國願意保衛歐洲的決心。
▌相反,是歐洲不能沒有美國?
一個馬克宏與法國無法否認的事實是,北約已放棄原來的絆索(tripwire)部隊策略。所謂絆索部隊是指:在目標區域內佈署少量軍力,這些軍力不足以對抗潛在敵人,卻可能讓敵人考慮到一旦交戰產生傷亡,就會遭到絆索部隊國家的報復,因此打消進攻之意。
當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北約判斷普丁政權基本上已和西方撕破臉,如果真要對歐洲國家——如波羅的海國家進攻,光是佈署絆索部隊不足以嚇阻,再考慮到美國未必會為數十人或數百人的傷亡而和俄國正面交鋒,因此轉而打算在中東歐佈署高強度的快速反應力量,擴增到三十萬大軍,達到嚇阻功用,美國也在波蘭、波羅的海國家、德國、義大利等國增加軍力。然而對此,法國只夸言建立歐盟聯合軍力,像是整個歐洲情勢的局外人。
此外,由於歐盟內部莫衷一是,彼此間缺乏信任,德法軸心有意領導,卻不願付出過多代價。儘管有識之士都知道繼續依賴美國會帶來長期風險,難以避免馬克宏所謂的附庸局面,但歐洲仍無法制定足夠的措施備戰,凸顯出歐洲長期和平帶來的困境,只要歐洲無法領導自己,美國的宰制就無可避免。
再者,自千禧年之後,美國相對於歐盟的整體實力變得更強大。以GDP為例,2008年歐盟以16兆美元超過美國的14兆美元,之後美國拉開與歐盟的差距,現在大約是歐盟加英國的1.3倍。更別提美國傲視全球的國防預算與追求創新的技術,是歐洲無法企及的境界。
總的來說,由於美升歐降,實力的差距提高了美國在跨大西洋聯盟的主導地位。烏克蘭抗戰讓全球都看見歐洲的安全弱點,在拜登政府領導下,美國非常樂意運用其日益增長的影響力,但華府的影響力越大,歐洲就越不被重視,這就是馬克宏與他的同行最擔心之處。
可以肯定的是,歐盟內部仍會繼續爭辯戰略自主,但無止境的爭辯只會拖累改革,歐盟需要採取實際步驟,朝著成為更可靠強大的力量邁進。法、德、義等國應該知道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同時犧牲也會越大,只有在贏得中東歐國家的信任後,才能真正聯合起來建立歐洲的戰略自主。
更有甚者,無論烏克蘭抗戰還能持續多久,美國將戰略重心轉向印太已是趨勢,歐洲真正的要考慮的是在未來美中衝突裡扮演的角色。因為俄羅斯仍在虎視眈眈,所謂遠離衝突的第三極之說根本痴人作夢,無論美國政策怎麼變,歐洲都需要更強大的軍事能力,不僅要保衛自己,也要能充當華府信賴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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