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乙錚《驚心集》：香港從民主到流亡的30年幻滅記

宗教史與經濟史作品經常都有一些災難性的研究成果問世。原因無他，在於宗教與經濟領域的研究內容事實上非常複雜，但卻是人人都能評述的事項。我們不會看到不認識物理學的學者撰述物理學史，但卻會看到撰著國別史或政治史的學者，明明連基礎的儀式理論或貨幣理論都沒有認識，卻洋洋灑灑地介紹一國的宗教或經濟狀況。

過去三十年的香港介乎於大國之間，經濟狀況經歷了冷戰、主權移交、金融風暴、SARS、金融海嘯等等一系列的起跌；在政治上則因憲政問題與社會不斷變化的思潮，而產生不同政治風暴。在《中英聯合聲明》簽訂的1984年，香港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為6,208.23美元，至風起雲湧的2019年則是近八倍的48,354.47美元。

在超高學歷與極度富裕的自由社會，不同的香港人在大時代之中自然有各種政治想像。從港獨、泛民主派、商界到代理中國的建制派，其實各自有不同的思想；在很多情況下，當我們抽空一切感情，就會發現香港社會內裏有各樣的自成一格思想體系。香港昔日的偉大，事實上正源於這種多邊、多維的複雜體系，濃縮於2755.03平方公里的地理空間之中。在有限的舞臺上描繪較《新世紀福音戰士》更為複雜的劇情，再配上大量不同角色的心路歷程，這是典型臺上一分鐘的真工夫。

這座複雜多變的城市，顯然不是小學畢業的馬克思主義法學博士懂得管治；而撰寫當中的歷史，也自然需要對香港有深刻認知的史筆。練乙錚以經濟學博士的訓練，任教多國著名學府，並主理曾為香港重要媒體《信報》多年，更在香港主權移交中國初年任職香港的中央政策組全職顧問，卻因參與2003年香港熱烈的民主運動，而被香港政府解僱。

練乙錚自此成為了香港民主運動最為重要與成熟的聲音之一。不同的政治見解與派系，對一般的研究者來說是文獻當中的角色，但卻對練先生來說是同行或共事多年的友好。這種橫跨多個領域的經歷，令作為局中人的練先生成為最適合撰寫香港政治思想史的史家。

▌《驚心集》：香港思想史藍圖

《驚心集：後雨傘運動香港政治評論》（下稱《驚心集》）是以香港政治思想史表述的政治藍圖，全書可以從練乙錚在2021年1月2日與1月16日發表的〈給海外翼朋友淋六桶冷水〉與〈論社運的獨立戰工群——帶大家浸六道溫泉〉為中心，用「幾桶涼水」與「43°C的溫泉」構成的「冰火六重天」，分別說明練先生對後反送中時代香港人（包括海內與海外）前景的樂觀與悲觀意見。然而，與單純的政治藍圖或政治宣言不同，《驚心集》為讀者構築了完整的前文後理。

練乙錚在《驚心集》中，同時以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的形式向讀者呈現香港的政治局面，而不單單是以歷史處境襯托其個人的政治觀點。類同20世紀末的劍橋學派（Cambridge School），練先生以「脈絡主義」（contextualism）介紹與分析了1980年代以來香港的不同政治人物與論述，在「仔細爬梳同時代各種意識型態的爭論之後，解釋其所分析的文本或相關歷史行動者於當時代的實踐意圖」。

《驚心集》為讀者重構的大處境／脈絡由《中英聯合聲明》（下稱《聯合聲明》）簽訂開始：在198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提出的「一國兩制」原則，雖然被中方官員稱為創新之舉，但卻疑是中華帝國歷代「土司」制度的變調。而「土司」制度的關鍵，乃在於其「權宜」的性質。依賴本地精英為「國家」的代理人（agent）或在地協調者（local collaborator），只不過是由於「國家」力量未足以涉透到在地社會，一旦「國家」力量充沛，或是本地精英力量／價值衰竭，就會逐步演變為「土流並治」與進一步的「改土歸流」。

《聯合聲明》另一方的英國政府，則在中方謀劃「一國兩制」過渡至「改土歸流」的同時，在簽訂《聯合聲明》後便著手於催生香港民主運動。這一後來被中方稱為「埋下地雷」的方針，在1992年上任的，唯一不是出身自軍方、殖民地部或外交部的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Christopher Patten）手上更得以全面推行。

▌香港社會政治思想的三條脈絡

英方的民主改革期望在1997年主權移交後，「由（民主）運動創造內部民意壓力和國際輿論，迫使中國嚴格遵守《基本法》及有關承諾」。這就促成了在2012年以前香港最主要的民主派力量，也就是後來所稱的「民主回歸派」。其基本立場，就是「若要我們支持香港主權回歸中國，北京就得給我們民主」。

雖說英方有「埋下地雷」的「亂港野心」（套用中國說法），但「民主回歸派」的出現並不是單純由英方促成。事實上，就港中關係的思考，香港自戰後便有了「新亞系」、「明月系」與「信報系」的三條脈絡組成的內在邏輯（internal logic）。三條脈絡分別由以中國／中華文化為本位，視香港為「復興」／「反共」基地的北方文人（新亞系）、懷疑中共但寄望中國政府保持理性以保香港安泰的「實用」本地文人（明月系）、及代表本土工商界，以外國文化與經濟形式為主要參考對象的本地知識份子（信報系）。

第三條脈絡「信報系」與第二條脈絡「明月系」都可以說是香港本地政治經濟思想的先聲，分別在於「信報系」的思想資源多來自歐美，而「明月系」與中國／中華文化的關係更為密切。如果說《聯合聲明》中，雙方構成的外緣處境，和三條政經思想的脈絡為香港民主運動奠基，運動成形與壯大的觸發點則在1989年北京天安門屠城慘案——香港在支持北京民主運動的過程中，「鞏固了九零年代以降此地民主運動的『反中共、抗暴政』基調，傳承至今。」

▌民主運動中，新舊世代的歧異路線

《驚心集》向讀者介紹的真正主角是「香港民主運動」，練乙錚將之大致上分為自1989年以來以議會路線為志業的「舊世代」，與2012年反國民教育運動中興起的「新世代」（並非按照參與者年齡分類）。「舊世代」的民主運動參與者大抵為上述「民主回歸派」的支持者，認為「民主回歸」的路線是香港爭取民主前景與維持繁榮穩定的最佳路線。在這樣的想像中，「舊世代」民主運動與「明月系」的思想資源更為接近，中國共產黨雖然不是值得信賴的對象，但卻是不得不在抗爭過程中談判、協調，以使之作理性決定的對象。「舊世代」典型的表述方式，可參九龍西政壇奇人馮檢基多年來奉行的「又傾又砌」（又溝通又批評）理論。

然而，在2008年至2019年新舊世代並舉的過渡期中，「舊世代」與「新世代」之間就因上述對中國的立場而產生路線差異，進而互相指責與懷疑。《驚心集》引用了民主黨元老李華明在2017年指名道姓，指責未有表明自身支持「港獨」的民主陣營，其用字習慣無疑是「獨派」的言論（筆者注：在當時的處境中，這樣是強加政治風險予他人）為例，指出部份（也可能是大部份）舊世代民主派強烈不滿新世代在《聯合聲明》失效後，研究探索與實踐出「政制民主」以外的抗爭路線。

上述的路線之爭在整個2010年代激烈進行，「香港民主運動」經歷了多次的碎片化。在2019年以前，民主運動的支持者切實地感受到多年的「社運低潮」。然而，在「社運低潮」發生的同時，紅色資本在2010年代大舉進入香港，甚至引起「淺藍人」（香港本地親中立場者）抗衡「北人」（來自中國者）的主體意識，在2017年的特首選舉中以「薯粉」（曾俊華支持者）的形式呈現。

但釀成更大問題的基礎，卻是習近平2013年「登基」以來對全球的無妄挑戰。在2019年初，在接踵而來的經濟下行、信貸疲勞與南海、尖閣諸島／釣魚台及華為、中興制裁問題下，習近平以最強硬的姿態與整個西方世界全面對決，無疑令香港置身於刀口之上。

▌後反送中時代

時間回到2019年6月，在中國共產黨、香港本地「壞菁英」與特區政府三者一意孤行的決定下，香港發生史無前例的大型抗爭運動（即反送中運動），上述的各種思想、派系與國際環境的最終無法撼動中國政府在英國之後，對香港二次殖民。

「一國兩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港區國安法）立法後，在政制層面完成「改土歸流」的任務。「香港民主運動」也因此由爭取「政制民主」步入全面的「街頭抗爭」，再進入了需要認真研判「流亡學」。《驚心集》並沒有作學院式的歷史書寫，練乙錚在〈思念社運失敗後下獄的年輕人〉引用了義大利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一切歷史都是現代史」的觀點。

上文所敘及的歷史處境與思想，都可說是練先生為了回顧「街頭抗爭」的成敗與思考香港民主運動在2020年以後不得不在空間上分裂為「海外翼」與「留守翼」時，前路何以為續？正如英國的光榮革命（Glorious Revolution）、日本的明治維新與中國的五四運動一樣，經歷30年變動的香港，同樣會養出值得安置於思想史框架的作品。

《驚心集》出版於2022年的9月28日，時距2014年的雨傘運動有八年之久，在這段時間鑄成的練式「冰火六重天」，就是為香港與香港人前途所認真謀劃的政治藍圖。作為香港政商學界的頂尖人物，練乙錚在這段時間的種種想像，不單屬於香港研究的範疇，更應該被放在「政治思想」的世界。

《驚心集：後雨傘運動香港政治評論》

作者： 練乙錚

出版社： 一八四一出版

出版日期： 2022/09/28

內容簡介：從二○一四雨傘運動到二○一九反送中以降，香港最波瀾壯闊的抗爭年代，本土派興起到離散、特首換屆到議員入獄，抗爭從本地延伸到海外、中美貿易戰與疫情爆發，練乙錚以多層學科分析與國際視野，呈現抗爭精神的精粹與脈絡。本書是最後傳統菁英寫下的重建真．香港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