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的美國謀算:當制裁「革命屠夫」選上了新總統?
文/楊庭輝(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伊朗在6月18日舉行了一場結果早已篤定的總統選舉。事緣牢牢掌握參選名單的伊朗憲法監護委員會,否決了前議長拉里賈尼(Ali Larijani)和副總統賈漢吉里(Eshagh Jahangiri)的參選資格,令獲得強硬保守派擁戴的司法總監萊希(Ebrahim Raisi)當選變得毫無懸念。
過往伊朗經常聲稱其總統選舉有很高的投票率,以此駁斥選舉合法性不足的批評。然而,在憲法監護委員會愈趨離譜的篩選前提下,今屆的總統選舉僅得約48.8%的投票率。這個數字雖較選前預計的約四成投票率略高,但跟上屆總統選舉的約73%投票率相比,無疑是相形見絀。
無論如何,萊希當選對伊朗的內政外交也將影響深遠,值得仔細分析。
▌政權劊子手的平步青雲
對西方世界而言,萊希在競逐2017年伊朗總統選舉時才開始受到廣泛關注。不過,萊希在伊朗國內早已是赫赫有名的政權劊子手。
伊朗在1979年爆發伊斯蘭革命後,萊希在國內西南部的大城市擔任總檢察長,然後在1985年轉往首都德黑蘭擔任副檢察長,更在三年後被委任為清肅反伊斯蘭革命份子委員會(亦稱「死亡委員會」)的骨幹成員,期間處決了數千名政治犯。此外,萊希在鎮壓2009年伊朗綠色革命、2019年至2020年大規模反政府示威,都擔當重要的角色。
由於萊希反人類罪行罄竹難書,所以他在2019年起被美國正式列入制裁的名單。如果制裁令未被解除,萊希將成為首個被美國制裁的伊朗總統。
必須強調的是,萊希是少有同時受到前最高精神領袖何梅尼(Āyatollāh Rūhollāh Khomeinī)和現任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尼(Sayyid Ali Hosseini Khamenei)器重的人物。2016年,哈梅尼委任萊希擔任「拉扎維聖陵基金會」(Astan Quds Razavi)主席,為競逐上屆伊朗總統一事展開序幕。雖然萊希翌年以不足四成的得票率落敗,但無礙他繼續受到哈梅尼的器重。
2019年,萊希更被委任為只須向哈梅尼問責的司法總監。其後有分析指出,哈梅尼的舉動無疑是為萊希競逐今年的總統寶座鋪橋搭路,而強硬保守派去年藉備受爭議的國會選舉大舉重佔國會議席,是現任總統魯哈尼為首的溫和派全面失勢的先兆。
▌陰謀論:哈梅尼要鬥倒萊希?
誠然,政治沒有永遠的朋友。年齡已達82歲且患有癌症的哈梅尼,須為自己的身後事做好準備,其家人的安危必然成為他的重要考慮之一。一些針對攻擊哈梅尼和萊希二人關係的陰謀論,便因此受到部分人的吹捧。其中一種陰謀論的進路,是讓欠缺革命和宗教魅力、資歷不夠深的萊希繼任最高精神領袖鋪路,如此一來他就必須要繼續依賴哈梅尼的勢力。
另一種陰謀論的進路,是「哈梅尼視萊希為心腹大患」,因此透過欽點萊希登上總統寶座,進而捧殺對方。具體而言,萊希擔任總統後須同時兼顧伊朗的內憂外患,跟他只是擔任司法總監時所面對的挑戰不能相提並論。龐大的壓力和負擔,有可能令萊希獲信任的程度每況愈下,屆時哈梅尼要罷黜對方便出師有名。
不過,國際危機組織伊朗項目主任阿里.瓦茲(Ali Vaez)於6月16日在《外交雜誌》(Foreign Affairs)撰文反駁指,上述兩種陰謀論的說服力不足。
倘若萊希果真當上最高精神領袖,他並不一定需要持續依賴哈梅尼的勢力,誠如哈梅尼當初也透過逐步把前伊朗最高精神領袖何梅尼、以及前伊朗總統拉夫桑雅尼(Akbar Hashemi Rafsanjani)的家庭邊緣化,從而鞏固自身的權力。哈梅尼大概也害怕會出現「他朝君體也相同」的情況。
此外瓦茲也認為,伊朗有機會跟美國達成重返核協議的共識,屆時伊朗的經濟便有望得以復甦。若哈梅尼希望萊希成為國內經濟危機的代罪羔羊,那麼他指示現任總統魯哈尼跟美國談判,便顯得自相矛盾。
▌萊希將緊隨哈梅尼路線
瓦茲認為,哈梅尼和憲法監護委員會屬意萊希的主因,是他們有充分理由相信萊希不會違逆哈梅尼的指示,推動伊朗結構性的政治改革。例如哈梅尼可能希望在他逝世後,把最高精神領袖的角色改為由一個委員會分擔,好以防止任何人獨大,那樣便既有助延續他的革命願景,又可保護他的家人。又或者哈梅尼可能希望把伊朗的總統制改為議會制,以便由表面上具有民意授權,但實際上主要順從自己的議員操弄政府首腦的生殺大權。
哈梅尼是否渴望推動上述的結構政治性改革?尚待時間證明。但認為他有意扶植萊希坐穩總統一職的伊朗問題專家並不止瓦茲一人。中東研究所(Middle East Institute)學者艾力克斯.瓦坦卡(Alex Vatanka)於6月17日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網頁發表文章強調,哈梅尼希望在萊希上場前能夠達成新的核談判協議,原因並非讓現任總統魯哈尼光榮離任,
「而是要把談判的責任和風險全繫於魯哈尼一人身上。」
如果魯哈尼未能在卸任前令美國重返原有的核協議,強硬保守派便會極力把問題歸咎於他的溫和路線損害了伊朗的國家利益,但要是談判取得任何成果,則由以萊希為首的強硬保守派享受。
另有分析指,萊希當選意味著哈梅尼擔心伊朗內患多於外憂,原因是萊希遠不及伊朗外長扎里夫、和曾任任伊朗核問題最高談判代表的前議長拉里賈尼受西方歡迎。他近年的功績主要是協助鎮壓2019年至2020年因政府取消燃油補貼而爆發的大規模示威。萊希過往甚少就外交問題公開發表任何意見,但一般預計他的上任,會加速伊朗在對外事務上跟從哈梅尼和伊斯蘭革命衞隊的路線。
▌美伊核談判屬心理戰較量
萊希的上任,大概是美國不願看見,卻又無力阻止的伊朗局勢發展。在萊希勝選後,白宮旋即表明:「無意跟這個滿手鮮血的政權劊子手展開任何對話。」
不過,美國總統拜登先前在四月與伊朗重啟核問題談判時,理應不會對萊希有機會成為下屆伊朗總統一事毫不知情。然而,拜登仍然選擇在那個時刻重啟談判,所以也不能完全抹煞繼續談判的可能性——事實上,前總統川普單方面退出伊朗核協議,既有損美國在國際上的信譽,亦無助箝制伊朗發展核武和在中東其他什葉派國家擴建什葉派民兵組織,所以有意見認為美國應放寬對伊朗的制裁,利誘對方制約自己的侵略性行為,這相信是拜登渴望重返伊朗核協議的主要考慮。
雖然拜登希望重返伊朗核協議已是路人皆知的事,但他必須正視一個問題:
解除制裁後,伊朗將獲得大量外資擴建它的軍事力量。
儘管歐巴馬當初達成伊朗核協議時,也知道哈梅尼會利用解除制裁所獲得的資源繼續推動伊斯蘭革命,但他並沒顯得特別介意,原因是他相信可透過持續的資源利誘,永久改變伊朗的行為。
然而放眼世界古今多個案例,透過放寬制裁利誘獨裁國家推動民主化、改善人權狀況的進路,在實證上的成效早已受到嚴重的質疑。況且,在川普單方面退出核協議後,伊朗近年發展核武的決心已遠大於當初跟歐巴馬政府展開核問題談判的時期,加上原有的核協議愈趨接近日落條款的期限,變相令重返舊有協議的效力大打折扣。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幹事格羅西(Rafael Mariano Grossi)早前亦呼籲:各方應等待伊朗籌組新政府後,再考慮是否恢復原有的核協議。
對拜登而言,不論是談判告吹,還是無條件重返一個實際成效不大的舊有協議,皆是不甚理想的結果。問題是,明眼人也看得出拜登難有其他板斧,逼使伊朗再做讓步。伊朗在川普主政的年代未曾作出任何妥協,如今已成功等待到川普下台,要伊朗主動實際讓步示弱,自然是機會渺茫。
萊希勝選可謂是伊朗對美國的一個警告:若然核談判告吹,伊朗在萊希上場後隨時可變得更強硬。當然,伊朗自身也面對愈趨嚴峻的經濟危機。此外近日伊朗因西南部的缺水危機而爆發新一輪反政府示威,使萊希還未正式上台便面臨進一步的管治威信危機。但是這在美伊核談判的心理戰較量中,伊朗並未處於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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