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民心反指標」？受困同溫層的崩潰大學生

5月13日的那個晚上，許多菲律賓年輕人為了等待該國大選的開票結果徹夜未眠。尤其本次五合一大選涉及到參議員、眾議員、省長、市長與各鄉鎮市議員的改選，這個被視為是杜特蒂政府期中測驗的選舉便顯得至關重要，畢竟其影響到的將是杜特蒂未來三年任期的政策走向。

盯著電腦螢幕，本來我的視窗還正在不斷切換著不同家媒體的直播畫面，然後我突然留意到情況有些不對勁。

記者雖然仍持續從各地傳回開票的最新消息，菲國選委會的網站卻在開票15分鐘以後便不再更新數字。於是接下來有好幾個小時，所有媒體也只能以僅開出0.38%的票數進行報導與討論，這也使我的菲國臉友與推友開始出現各種崩潰的動態。

一方面，選委會的電子計票系統出了嚴重紕漏。即便發言人宣稱，來自菲國各地的票數統計持續穩定地送往中央伺服器，這樣的「技術性問題」卻直到隔日清晨才終於被解決。不僅如此，選舉的結果陸續出爐以後，由總統杜特蒂支持的候選人大獲全勝，幾乎囊括所有的參議員席次。

這不僅與選前數間大學學生會的模擬投票結果大相逕庭，反對陣營組成的「八全勝」候選人聯盟（Otso Diretso）與左派勢力推出的參議員候選人全數落敗。上一次相似的情況是發生在1967年的大選，那年最後僅有一位反對陣營的候選人當選參議員，而時任總統的馬可仕沒隔幾年就在菲律賓實施了戒嚴。

「是投票的多數人都沒在上網嗎？」「還是他們根本沒在用任何社群媒體？」不少年輕人在發出這般的怒吼之後，隨即衝高了菲律賓Google「移民去哪裡」的關鍵字搜尋排名。

事實上，這樣的選舉結果並不是無跡可尋。除了總統杜特蒂於去年年底創下滿意度超過七成的民調紀錄之外，民調機構「亞洲脈搏」（Pulse Asia）於今年3月公布的民調，也與實際結果相去不遠。當18至29歲的青年佔總投票人數將近三分之一的比例時，我們該怎麼看待菲國大選這樣的落差？是世代之間的差異所導致的後果，還是受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往往都會成為「社會的反指標」？

年輕人投票所謂何事？

雖然實際上只會選出12位參議員，我根據菲國各大學在選前的模擬投票結果，從60多位候選人之中排出了前20名的名單。其中，代表反對勢力的「八全勝」聯盟成員皆榜上有名（表1綠色），有5名甚至都落在當選的安全名單之中。菲國左派勢力推出的候選人也不遑多讓，過去曾經由不分區政黨名單當選過參議員的柯莫納瑞斯（Neri Colmenares）在學生投票的結果中高居第3名的位置。

另一方面，代表杜特蒂陣營的13名候選人（表1橘色），多半都於去年加入到杜特蒂長女薩拉（Sara Duterte-Carpio）所成立的「變革聯盟」（Hugpong ng Pagbabago）。他們之中總共只有6位擠進學生模擬投票的前二十強名單。

然而，「變革聯盟」最終的表現卻出乎學生們的意料之外。除了現任參議員艾赫西托（JV Ejercito）爭取連任失敗，這些上榜的人不僅都當選，就連並未出現於這份名單中的4位候選人，包括雷維拉（Bong Revilla）、德拉羅薩（Ronald dela Rosa）、克里斯多夫（Bong Go）以及艾米（Imee Marcos），最後全都正式當選了參議員。

這份模擬投票名單，當然不只能夠看見不同政治陣營之間的競逐，還有另一種解讀的方式可以讓我們更清楚理解菲國大學生的投票動機。票數最高的前4名，除了現任參議員柏吾（Grace Poe）一直都是人氣很旺的政治人物，其餘三人都是菲律賓相當著名的人權律師。這很實際地反映出學生們理想中的政治人物形象，以及他們認為應該要被關注的政治議題為何。

「我們無非就是想要有人可以幫忙在參議院，好好檢視杜特蒂政府在推動的政策到底有沒有問題。」一位關切菲國人權迫害議題的青年友人傑夫這麼跟我說。

另一位在青年左派政黨工作的朋友戴夫，則針對青年的投票傾向做出了更進一步的解釋：「大家要知道，年輕人並不是因為得到什麼利益而支持迪歐克諾（Chel Diokno）、柯莫納瑞斯或虞道（Samira Gutoc）。那是因為他們是律師，我們很簡單，就只是要支持那些願意捍衛人民權益的候選人。」

傑夫與戴夫代表的聲音並不是個案。選後，網路上開始流傳各種菲律賓網友依前任參議員桑蒂雅各（Miriam Defensor Santiago）的名言所做出的政治迷因圖。

雖然桑蒂雅各已於2016年逝世，不過她在戒嚴期間以人權律師的身份多次與執政者槓上的鐵桿形象，實在令人印象深刻，於是像是「我被笨蛋們包圍了」、「我或許不夠聰明，但我的對手都是可以被認證的白痴」等字句製作出來的迷因圖，就這樣被許多人不斷地轉發，用來表述自己對選舉結果失望的心情。

這樣失望的心情並不難理解，畢竟確實在杜特蒂擔任總統的過去這三年，有許多被反對勢力質疑的法案都在參議院這關被擋了下來。有些人擔心，過去幾年引發菲國輿論嚴重分歧、並早已躺在參議院多時的數項議題，諸如「重新恢復死刑」、「將刑事責任年紀降低至九歲」，以及「藉由修憲來推動聯邦制」等議案，恐怕都會在新科參議員上任之後快速地被表決通過。

成也社群媒體，敗也社群媒體？

為什麼大學生的意見會與主流民意這麼不同？

有人覺得那是社群媒體所塑造出來的同溫層假象，讓年輕人因此錯估了情勢。也有人認為是菲律賓這幾年來不斷有社群媒體散佈的假新聞造神，並惡意抹黑、抹紅異議性團體，才會導致社會輿論嚴重分歧的結果。其中，不少人將矛頭指向2016年的杜特蒂競選團隊，指責該團隊透過公關公司在社群媒體上面操作假新聞的惡習，深深影響到近幾年來菲律賓的政治風氣。

雖然並不是杜特蒂上台以後才出現的現象，不過這些「異議人士」的確於近幾年開始因為社群媒體這種快速、低成本的新型態攻擊手段，面臨到相當不一樣的處境。組織工作者是如此，選擇響應這些團體的學生亦若是。

社群媒體能夠快速崛起，成為菲律賓假新聞與假資訊的角力場其來有自。一方面，不斷遷徙到世界各地擔任移民工的菲律賓人，確實因為這樣的跨國連結使得社群媒體的使用變得相當普遍。另一方面，也由於菲律賓一家著名電信公司與臉書合作，推出使用臉書不佔網路流量的優惠，讓這樣的平台快速成為大眾共同的交集。

去年有許多社群媒體相關的調查皆印證了這樣的趨勢。包含菲律賓被評比為全世界使用社群媒體時間最長的國家，平均每人一天花費3小時57分鐘在上頭；有42%的民眾坦言，他們不只會藉由社群媒體的平台討論政治，還都曾經因為與他人政治立場不合而封鎖對方。

不少在從事組織工作的朋友都曾向我抱怨，來自社群媒體的攻擊防不勝防。以前雖然還是會有人用噴漆、海報或傳單等傳統方式在抹黑，現在那些躲在暗處的人不僅可以更快的傳遞消息，更是以異議人士在社群媒體發佈的各種素材做創作。也因此，許多基層工作者開始不在社群媒體放上自己真實的姓名、照片與行蹤，以免遭有心人士利用。

學生們遭遇的困境不只在網路上，現實生活中也是如此。我認識許多加入到校內外異議性組織的學生，便時常會被指控為職業學生，有些家長甚至會因此不讓孩子去讀菲律賓大學。即便那是公立最好的學校，「那裡的學生都在搞政治，根本不會好好讀書。」一個被迫送去私立學校念書的大學生，曾這麼向我轉述他爸媽的說詞給我聽。

「你看看我的研究，參與異議性社團又怎麼樣？還不是能夠登在期刊上？那些覺得我們沒在讀書，學問一定做很差的人，實在是太沒眼界了。」拿著他剛刊登在期刊上的文章給我看，一位忿忿不平的友人說道。

選前幾個月，曾有代議士提案要「嚴格管控校園裡從事政治活動的學生」，引起社會輿論的軒然大波。提案方主張，應當要取消那些過度政治化的學生的獎學金，甚至讓他們退學。批評者則認為，要求學生完全不接觸政治及公共議題根本天方夜譚，教育不就是要訓練學生具有批判思考的能力嗎？在他們看來，這種要學生「好好讀書、別搞政治」的論調，不僅是對教育有著偏頗的想像，更是在扼殺菲國還剩下一點點的言論自由空間。

也因此，縱使這個提案最後沒有成真，但選後不乏有相當悲觀的年輕人，認為他們這個世代的聲音根本完全無法被聽見，對於未來感到相當絕望。與此同時，從開票的那個晚上開始，我也看見了一些樂觀且越挫越勇的聲音出現在社群媒體的平台上。

在開票的那個晚上，許多年輕人在崩潰之餘開始用臉書或推特號召大家上街抗議。看著按讚與分享數不斷往上跳動，從那天晚上到之後的幾天，菲律賓各地陸續湧現為抗議選舉有嚴重瑕疵的人潮。更有些人隨即在網路上組織了工作小組，試圖在選舉結束以後立刻舉辦工作坊，讓參與者可以快速掌握對現況與議題的了解，進而將訊息散佈給更多的人知道。

「不要忘記了，選舉一直以來都不是我們認為最能夠改變這個社會的關鍵。」面對選後的一片低潮聲浪，戴夫這麼在推特上呼籲著。

「我們可以沮喪、能夠生氣，但不能停止行動。柯莫納瑞斯或許在選舉過程中是我們的希望，他並沒有因為這樣的選舉結果就要放棄服務人民的想法。即便人民不選擇他們，他們仍會持續選擇服務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