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全然「反中」：越南人民為何再戰街頭？

6月初，成千上萬的越南民眾走上街頭抗議，原因在於越南政府通過了幾項爭議的法案，包括「網路安全法」以及核准「經濟特區」（Special Economic Zone, SEZ）的草案。抗議行動襲捲全國，從首都河內到經濟中心的胡志明市，都可見示威人潮，甚至連旅外的越南社群也在巴黎、東京等地集結聲援。

抗議活動大致平順，不過仍有一些地區發生衝突，特別是在中部地區。如平順省的暴力情況最多，有人投擲石塊、汽油彈並焚毀車輛，防暴警察則用催淚瓦斯和水砲等驅散抗議者，逮捕了上百人。另外胡志明市有300人左右被捕，包括一名具有美國籍的越僑，還有數名犯罪事實明確的抗議者被起訴。

從抗議的兩個主軸來看，其實代表著共黨政府在內政、外交上所面臨的難題，以及人民對政府的不信任感。尤其經濟特區涉及民族主義情緒，格外引起關注。這是因為甫通過的投資草案更改既有法令，允許外資的「特許經營權」，原本特區內的土地只能出租70年，現在可達99年。

即便法案沒有提及合作對象，但部分越南民眾認為政府會向中國出租土地換取利益，將導致中國公司侵占越南領土，特別是位置鄰近中國的越南廣寧省雲屯縣（Van Don）經濟特區。由於抗議的聲浪不小，政府也不敢貿然推行，目前該法案已經喊停，要等到下一次國民議會會期再行討論。

近年來越南陸續發生反中反華的情事，這次遊行雖然沒有如過去那般針對「中華」的破壞，卻也再次流露出部份越南人民的恐懼與猜疑。根據去年底皮尤研究中心（Pew）的調查，有90%的越南民眾認為，中國不斷增長的軍力對本國是件壞事，更有80%認為中國崛起是主要威脅，12%認為是次要威脅，比例只輸給韓國。

對此，越南共黨了然於胸，千方百計設法制衡中國在南海的主權聲張。

像是越美關係正常化後，美國成為越南一大軍火來源，雙方亦有不少的軍事情報交流，今年3月美國航母更首度停靠越南港口，警告中國意味十分濃厚。同時越南也與日本、印度、俄羅斯等國合作，引進區域內外的勢力進入南海。

但這並不代表越南會跟哪國結盟或加入哪方勢力，河內始終小心翼翼地處理與北京的關係。一來中國是越南最大貿易夥伴，亦需要中資挹注經濟發展，再來中越兩國都是碩果僅存的「共黨專政制」，中共的戰略夥伴關係有助於強化越共的統治。因此越南政府盡最大可能在各勢力之間擺盪，尋求最多利益。

目前看來，越南民眾顯然不買單。他們要看到政府有效的對中政策，而非在南海受制於人。像是去年傳出因受中國武力威脅，故取消在專屬經濟區內的油氣探勘，今年亦出現類似施壓；他們也擔心北京吃定河內不會加入川普的印太戰略（Indo-Pacific Strategy），將在南海更積極地擴張。因此只要出現與中國有關的投資消息，民族主義者便會立即響應走上街頭。

除了不滿對中政策，越南人民也不滿日益萎縮的言論自由。越南國會剛於6月中以近9成的支持票，通過新的《網路安全法》，將於2019年正式實施。此法之所以被批評為侵害人權，是因為條文賦予政府更大的自由裁量權，例如「禁止歪曲歷史」、「不得否認革命成果」，這類含糊不清的文字，等於箝制公民在網路上的表達。

此法雖尚未施行，但越南政府已用刑法大興文字獄，迄今有許多部落客因倡導民主和人權而被定罪。像是引起世界關注的蘑菇媽媽（Mother Mushroom）案，本名阮玉如瓊的蘑菇媽媽是一名熱衷公共事務的女性，在環保等各項議題裡都很活躍，最有名的事件應是她針對台塑河靜鋼鐵廠汙染提出嚴厲批評。2017年政府以她「宣傳對抗國家」為罪名，判處10年徒刑。

新法案也要求電信、網路空間服務提供者刪除對國家安全構成威脅的內容，並且要儲存用戶資料與相關資訊，以備政府「不時之需」。雖然越南允許使用Facebook、Google、YouTube等網站，但這幾年來已加強對網路評論的控制。據媒體報導與政府資料，去年Facebook在越共要求下移除600個賬戶，YouTube則下架4,500個影音檔。

早在2013年，就有媒體報導河內政府成立網路小組，約有900人，負責宣傳戰鬥。去年越南人民軍高層更表示，已組織代號「Force47」的網路部隊，成員有上萬人，隨時對抗「錯誤觀點」。這些舉措正嚴厲打壓反對者的言論，同時卻讓網路成為越南人民追求民主化的新舞台——因此對於這次的網路安全法，有激烈的反對。

除了上述訴求，當然也不排除有部分民眾藉機夾帶議題，反映越南社會貧富不均的現象。

從上世紀80年代越共決定改革開放後，越南經濟漸漸起飛，2005至2017年的GDP增長率平均為6.3%，去年人均收入約為2400美元，是2007年剛加入WTO時的1.6倍。然而區域發展不均很快就顯現，資源多集中於南北兩大城，農村生活並未獲得太多改善。

城市內亦出現不均的狀況，如胡志明市吉尼系數就高達0.53，是世界最不平等的城市之一。儘管越南政府逐年調高最低薪資，但各區收入不均的現象愈發明顯。根據2018年越南政府的公告，薪資最高的第一區月薪約為398萬越南盾（約台幣5,300元）、最低的第四區則為276萬越南盾（約台幣3650元）。

除了薪資問題，再加上台、韓等外資工廠管理的方式較本地嚴厲，因此常常可見到罷工抗議、爭取勞權。

無論是基於何種動機，越南「非法」示威遊行的頻率可謂不低，越共政府最擔心的，應是民族主義者與公民運動分進合擊。由於公民運動——例如環保運動——是在專制社會中能夠吸引並動員群眾的有效力量。公民運動的倡議者亦十分明白，關注於民生議題可創造安全空間（safe place），使政府不敢輕易反制。

隨著一次次的示威遊行、網路聚集，慢慢凝聚群眾力量，激活公民身份（activated citizenship）。換句話說，在公民運動的過程裡，即使是對政治漠不關心的人，也能感受到要爭取權利、民主法治的價值觀。

但也不難想像，一旦這些社會運動家開始利用反中情緒，將對越共形成莫大的壓力，這也是為何甫上任一年多的越南領導班子不斷緊縮自由的主因。

不過，相較於中共統治中國的韌性威權主義（resilient authoritarianism），越共偏向所謂的軟威權主義（soft authoritarianism）。意即兩者雖同是專制的一黨政權，但執政合法性也取決於多種面向，包括維持經濟成長、對內部挑戰的回應，以及加快政治變革的速度和範圍，而後者顯然更願意考慮跨黨派與批評人士的觀點。

一個明顯的例子是越南天主教。儘管越共也會騷擾天主教，例如沒收教產土地、或出現不明人士毆打教徒，但比起中共的手段仍屬小巫見大巫。更重要的是，梵諦岡之所以願意與越南建交，是因為越共同意由教廷推舉主教人選，再由河內批准、聖座任命，不似中國只願接受愛國教會，以黨的力量完全控制宗教事務。

如此不難明白，即使越共近來嘗試向中國取經，例如打擊貪腐以贏回人民信心、嚴控社會以保持共黨生存等舉措，兩者之間還是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特別是相較於中共建立一人體制，越共內部權力分配更顯分散，這代表越共的統治地位可能比中共容易動搖。邯鄲學步的治理方式，只會加速政權的傾頹。

在可預見的未來——經濟特區的動向仍不明、施行網路安全法後的言論緊縮、南海油氣開採蓄勢待發——越南人民仍有足夠理由走上街頭。這些行動勢必會與越共衝突，也一定會遭到嚴厲打壓，但當公民社會累積足夠能量後，越南十分有機會迎來和平的政治變革。在這期間，越南人民也必須反思如何讓民族主義不失控，而是適得其分地成為民主運動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