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難民煉金術」(上):不停擴張的國中之國

聯合新聞網 李易安
安曼西北,胡笙大清真寺。 圖/路透社

我們和法魯克約在約旦首都安曼北郊的百貨商場前,他依約準時出現。初次見面,卻沒有一句噓寒歡迎,法魯克只用手勢示意我們跟他走,然後默默領我們坐上他那輛線條剛硬、和他年紀外貌都很匹配的小轎車。前往他家的一路上,法魯克一言不發,我們以為他是個不苟言笑的嚴父。

進了家門、剛放下背包,法魯克就邀我們到飯廳坐坐;餐桌上,一碟碟盤子裡已經整齊裝好椰棗、橄欖油、堅果以及麵包。房子裡四處掛著家庭合照,卻沒有年輕人日常雜沓的痕跡,一派老人獨居的格局。聽我們講話時,法魯克總要把左耳湊過來;原來他不是寡言,而是重聽。在外頭人多聲嘈,就算說了話也聽不太到別人回應,於是他乾脆不說。但法魯克不只耳朵不太好,他有些不合時宜的黑色幽默也需要一點時間適應。

我們在餐桌旁等著他把玉米餅雜燴端上桌的時候,他突然語帶戲謔地說:

你們知道嗎?我的祖父母,當年是從俄羅斯來的唷。這道菜的食譜,就是他們留下來的。

法魯克是車臣人的後裔;若不是已經年邁,他的頭髮其實是高加索地區常見的深褐色。車臣人居住的高加索山北麓,從十七世紀開始,成為沙俄和鄂圖曼帝國的交鋒處;車臣人擋在沙俄向南擴張的門檻上,抵抗沙俄併吞的鬥爭持續了將近一世紀,直到1860年代,車臣及其周邊區域遭兼併成為捷列克州、才正式被納入俄羅斯版圖。接續的政權,不論是蘇聯或俄羅斯聯邦,都對車臣地區軟硬兼施,大抵上脫離不了綏靖和鎮壓的循環;上個世紀末的車臣戰爭,便是又一輪循環的峰值。

1999年第二次車臣戰爭,車臣難民走過城市廢墟。 圖/美聯社

談起約旦境內的難民,一般人免不了要想到巴勒斯坦人、伊拉克人,以及最近因為內戰而至的敘利亞人。但若要論近代難民族群的「資歷」,車臣人無疑是鼻祖之一。像是法魯克的祖父母早在十九世紀末,就從高加索地區、輾轉途經安納托利亞高原,最後在當時仍是鄂圖曼帝國領土的約旦落腳。

今日,上萬個車臣人後裔仍居於約旦。和後來抵達的其他難民族群不同,車臣人雖然也是穆斯林,卻不是阿拉伯世界的一份子;直到現在,車臣人依舊習慣說車臣語、吃車臣菜,並且保有車臣人的認同和習俗。安曼附近最大的車臣人聚居地,也在北邊的郊區,距離法魯克的家不到半小時車程。

隔天吃早餐時,法魯克翻出1970年代時他在德國發表的博士論文,興奮地指著斷層線與等高線和我解釋地下水的流動方向。法魯克幼時家境並不富裕,但因為難民後裔的身份,獲得了一筆獎學金前往德國留學,專攻水文地質學。

我們問他為什麼選擇這麼冷門的專業,他挑了一下眉毛,反問我們:

你們覺得冷門?你們不是從約旦南部搭便車過來的嗎,難道沒看到一路上都是沙漠嗎?在這種鬼地方,有什麼東西比水還重要?

「在這種鬼地方,有什麼東西比水還重要?」 圖/路透社

當然有東西比水還重要——或者,至少一樣重要。

二戰結束之後,海灣地區許多在戰前就已探勘發現的油源,開始如火如荼地開採;眼巴巴看著鄰居暴富,約旦政府當然也沒有放棄開挖石油的希望。挖石油不能只靠老天保庇、盲目鑽井,還得有地質學家四處勘查;法魯克當時覺得,水文地質學的關注雖然不同,但到底仍是地質學門下的分支,如果哪天想分石油熱潮的一杯羹,或許也不會太難。

但終究,約旦沒有靠石油致富,法魯克自己也沒有。拿到博士學位之後,他回到約旦,在安曼某個大學教書,直到幾年前才退休。沒有石油,也沒有充沛勞動力發展工業,那麼約旦拿什麼發展經濟呢?

和平。只要週邊國家發生戰爭、難民湧入,就會有聯合國救助難民的經費援助,源源不絕。所以更精確的說——約旦靠難民賺錢。

「靠難民賺錢」,聽起來當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恐怕也只有像法魯克這樣的難民後裔才能如此坦然嘲諷。但約旦能透過收容難民在國際社會尋租,其來有自。

只要週邊國家發生戰爭、難民湧入,就會有聯合國救助難民的經費援助,源源不絕。圖為約...

除了身為老牌的難民接收國之外,在「請求外援」這件事情上,約旦也是經驗充足的老手。自從1921年成為英國的保護國,約旦每年便名正言順地從女皇手中接下白花花的英鎊。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之後,和大量巴勒斯坦難民一起湧入的,則有來自聯合國和美國的美元/美援;一直到1970年代,移轉性的外援資金,都是約旦國際收支帳中舉足輕重的一欄。

1990年代,巴勒斯坦「難民」歸國時程遙遙無期、逐漸成為約旦「居民」,外援金額也降至低點;此時外援的角色儘管不再像過去那樣吃重、其他產業也開始足以支撐經濟,但外援仍然是約旦政府最重要的財政來源之一。

除了經濟利多,難民議題當然也能帶來政治紅利。「人道」、「發展」這些字眼,在約旦請求外援時,提供了說服力;而扮演好一個接納難民的東道主,也有助於約旦政府在國際社會的聲望與能見度。難民,於是就這樣成為約旦經濟發展和政治談判時,支撐訴求的重要槓桿。

2003年,約旦迎來另一個轉捩點。當年美國出兵攻打伊拉克,難民和外援重新湧入,約旦的「難民經濟」再次復活。豈料伊拉克戰事未平,2011年「阿拉伯之春」又開始席捲阿拉伯世界,並在敘利亞引發內戰;相對穩定的約旦,無法避免受到波及,以往高度仰賴的出口市場深陷戰火、邊境關閉,通往大馬士革和土耳其的道路受反叛軍控制,使得陸路的跨境貿易也只能被迫停擺。

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之後,和大量巴勒斯坦難民一起湧入的,還有來自聯合國和美國...

2003年美伊戰爭,烽火中的伊拉克難民。 圖/路透社

2003年,美國出兵攻打伊拉克,難民和外援重新湧入,約旦的「難民經濟」再次復活。...

對於約旦這樣一個從二戰結束之後,就一直夾在戰場之間的國家來說,難民對於人口結構的影響,也一直都是令王室傷腦筋的課題。約旦的國土面積只有台灣兩倍多大,人口不到千萬,卻已經收留了百餘萬的敘利亞難民,沈重壓力可想而知。就絕對人數而言,約旦是現今世上收留敘利亞難民人數最多的國家;就「難民人口和本國人口比例」而言,約旦承受的相對衝擊也僅次於黎巴嫩。

除了敘利亞難民,從1947年第一次中東戰爭,到1967年的六日戰爭之間,約旦前後接收了約一百萬名巴勒斯坦人;時至今日,約旦人口有超過兩成,是這些巴勒斯坦難民的後裔。

隨著巴勒斯坦族群在約旦越來越壯大,原本用來安置他們的難民營,在約旦政府的默許之下,於1960年代逐漸成為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大本營;時日一久,這些難民營也越來越像個擁兵自重的「國中之國」。當時,巴解甚至在難民營附近設置檢查哨、自行收稅;約旦國王胡笙一世見狀如坐針氈,擔心巴勒斯坦人要的不只是客居約旦、反攻回鄉這麼簡單而已,而是奪權篡位、成為約旦的新統治者。

1970年,在美國的居中牽線之下,約旦決定追隨埃及腳步,與以色列政府和談;此舉,自然引來了巴解的強烈不滿,將胡笙視為「背叛者」。在巴解暗殺約旦國王胡笙失敗、以及一連串劫機事件之後,胡笙決定出擊清剿巴解,爆發了日後被稱作「黑色九月事件」的內戰。對於約旦王室來說,巴解在難民營中坐大,簡直是「飼老鼠、咬布袋」;而「黑色九月」的慘痛教訓,也改變了約旦政府後來對難民的態度和政策。

約旦國王胡笙一世,在1968年約旦、巴解與以色列的卡拉梅之戰(Battle of...

約旦人一直以來都盡量張開雙臂、接納難民,但當然也有不少怨言。

把碟裡最後一塊麵包送進嘴裡後,法魯克開始談起難民經濟不那麼光彩的一面。

2011年來到約旦的敘利亞難民通常無法獲得合法工作證,但為了養家活口,除了得忍受低薪與長工時,還要被指責「搶了本地人飯碗」、被指為推高失業率的元兇。此外,巴勒斯坦難民營造成的「國中之國」殷鑑不遠,約旦政府於是決定捨棄「難民營模式」,讓大多數新來的敘利亞難民居與約旦本地人混居。問題是,民間住房的增長速度難以趕上難民湧入的速度,導致房租不斷上漲,搞得當地人也苦不堪言。在民怨的壓力下,約旦政府不得不在2014年關閉敘利亞邊界,停止接納難民。

對於約旦的難民經濟,外界也不是沒有批評。比如有些組織便曾指控,約旦政府會浮報難民人數、只為了多拿點外援,或者將原本應該用於救濟難民的經費,挪撥給約旦本地人使用。甚至,面對難民援助物資,約旦政府會順手揩油「抽黑稅」的行為也時有所聞。

如果你是約旦政府的決策者,你要怎麼解決本國人的不滿,以及外界對你的批評呢?

一起收拾碗盤時,法魯克出了這個考題給我。我當時隨口拋出了幾個假想,卻沒有猜到,約旦的難民經濟,後來已經升級到全新境界。

位在約旦的札塔里難民營(Zaatari Refugee Camp)收容超過8萬敘...

——(接續下篇/約旦「難民煉金術」(下):戰亂經濟特區的搖錢樹?

李易安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生。喜歡他們畫的地圖密密麻麻。喜歡他們講的語言唧唧喳喳。喜歡在公路邊伸出大拇指,只為換取一趟便車旅程和幾個故事。▎Blog:Hitch From Here

難民 中東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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