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白人至上主義(上):來自南北戰爭的遺毒
文/尹子軒(The Glocal副總編輯)、曾朗天、朱啟政(The Glocal助理研究員)
即使比不上歐洲的千年傳延,美國短短二百多年的國家歷史,卻是人類史上記錄最全面且廣泛的。從獨立建國,到内戰和近代,每一個歷史關鍵的轉捩點都有大量可靠的史料。於是,在高舉邦聯旗幟的時候,近代的美國保守主義者總是不忘提醒旁觀者,他們不過是在「銘記内戰歷史」,甚或「支持州權」;在新納粹黨員、三K黨和白人至上主義者們( White Supremacist )公開攜帶自動化武器兼發表具攻擊性、威嚇有色人種的言論,他們又會搬出美國憲法第一和第二條,提醒批評者這些人不過是「履行憲法給予的權利」。
可是,正是同一群人,在關鍵的種族問題歷史上,集體患上局部失憶症;從美國内戰開火的種種原因,到20世紀初期美國社會廣泛對法西斯主義的親近,再到近代由黑人民權運動所提出的制度性種族歧視等等,都似乎是這些保守主義者想盡辦法回避的。
的確,蓄奴問題不過是美國1861年内戰起因之一,但是維持奴隸制度與否的問題早在19世紀初期已經萌芽,讓美國隨著擴展疆土的脚步而一步步加深裂痕;而美國在二十世紀初期極端保守主義的氾濫,對外和法西斯德國的親暱、對内讓白人至上主義者以及三K黨員在各級政府任職的歷史、以及近代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帶領的平權運動後,依然陰魂不散的制度性種族歧視等等,那些自詡持平,將「維護歷史」宣稱為己任的保守主義者卻總是視若無睹。
歷史可以讓人知興替之餘,亦可以讓一個群人在他們所推崇的歷史明鏡前顯露原形——有鑒於美國今日可見的種族問題引致的分裂,這段過去已經到了必須正視,而非僞善逃避的時候了。
▎美國内戰:林肯未竟的解放大業
第一群黑奴在1619年被賣到維吉尼亞州的英屬北美開荒地後,為美國一直悶燒不息的種族主義問題掀開序幕。19世紀由於美國聯邦中的北方州份逐步工業化,在蓄奴問題上,與南方主產棉花、勞動力密集的農業生產模式產生根本上的分歧。
1828年,美國總統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推出了「憎惡關稅」(Tariff of Abominations),大幅提升關稅保障北方工業,以對抗歐洲的低價傾銷;但這卻讓依賴進出口的南方經濟大受打擊。在美國西北區早早廢除奴隸制度推行自耕經濟、東北部自主工人進入工業資本市場後,南部黑人蓄奴、封建地主階層和莊園農業所構成的經濟共同體,開始受到發展分歧的壓力。
此時,「南農北工」的問題尚可在聯邦格局中,用「南部/蓄奴州與北部/自由州」的立法框架解決,透過「密蘇里妥協」將蓄奴州限制在北緯36.5°之下,以確保國會不會被任何一方代表壟斷。但隨著聯邦西進並納入更多獨立土地,聯邦體系內的二元格局已難以平衡,例如1846年佛羅里達州和德薩斯州的加入,就令國會向南方傾斜。二元格局頓成南北政治角力,造就各方積極拉攏新進州份成為蓄奴州或自由州,埋下日後衝突的種子。
美國社會於19世紀中進入名為「第二次大覺醒」的宗教復興運動,各地教會(尤以北方為甚)積極向社會提出有待解決的道德問題,備受關注的黑奴死結自然化成眾矢之的。於1852年出版,至今仍家喻戶曉的《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就是由廢奴作家哈里特.斯托(Harriet Stowe)受牧師父親啟發而奮筆書寫的黑奴哀歌。此書的普及風行立刻引起南部擁奴份子的反彈,激化本已矛盾的聯邦社會,令對立旗幟鮮明、未來道路混亂的美國更走極端。
從政經版圖至社會民生,第16任美國總統林肯肩負調和國家路向之重責。當時,南部州份對北部聯邦的信任幾近破產,而共和黨的林肯當選彷彿是宣告內戰的喪鐘時刻。1861年選戰過後,七個南部州份立即表示脫離聯邦。即使林肯放棄一貫的反奴立場試圖安撫南部,象徵路線分野的內戰早就在南方打響頭炮。
後人對內戰的理解主要建基於1862年的《解放奴隸宣言》,當中肯定黑人自由身份和共和黨在內戰中的合法性,亦為後來〈憲法第十三條修正案〉提供立法基礎。在1865年通過國會的第十三條修正案確立全國各地再無奴隸制,並將內戰定調為南北廢奴討論的最大解放。然而在内戰中,林肯的重點並不在此,對於他來説透過戰爭防止聯邦進一步崩盤瓦解,才是主要戰略目的;他甚至在宣言發表前一個月寄予紐約論壇報編輯霍勒斯.格里利(Horace Greeley)的信中提及:
的確,林肯個人同情黑奴問題。但另一方面,林肯當選之後對南方討好無甚效用的尷尬,也讓他急需一個道德高地去維護統一美國的主張。故此,林肯在政治的迫切性下另闢《解放宣言》的道德號召,吸引支持者投靠北軍,帶著釋放陳舊制度的姿態回擊掌握黑奴經濟的南方。本來半信半疑的北軍,在戰事中感受到黑人對自身命運的追求,不少軍人亦於戰後轉型為廢奴主義者。
林肯的被動應戰和憂國情懷加速了解放奴隸的進程,但卻沒有妥善處理白人對黑人的憂慮。第一,當時白人普遍擔心大量黑人會搶奪他們的工作,妨礙他們邁向小資中產的美國夢;而廉價勞動力的湧入,將令北方工業城市受到首當其衝的打擊。於是不論南北的白人,對黑人進入經濟市場抱有不可預計的懷疑。第二,種族主義的興起使白人始終不相信黑人享有公平權利;比如路易斯安那州專員威廉遜(George Williamson)曾鼓勵德薩斯州不要放棄「非洲奴隸的福氣」(blessings of African slavery),和其餘南部州份在脫離聯邦後堅守奴隸制度的必要性。在種族和經濟的考量上,林肯立下了修正案、保障了黑人的法律權利,但是並沒能夠驅散在白人心中,對黑人根深蒂固的恐懼。
林肯上任後五個月的南北內戰,縱使讓他能在歷史上留下解放者的英名,背後連串19世紀以降的解奴罪債,卻沒有隨之煙消雲散。一個被逼開戰的總統、一場半吊子的落幕,使解決白/黑人社會的盤根錯節落在戰後的重建時期。
▎州權的鬼影:暗藏種族歧視的心機
儘管戰後共和黨亟欲短期內團結國家,從1865到1877年的十二年重建大計卻來去匆匆,沒有根本性地扭轉黑人在南部諸邦的不利位置。林肯突如其來的遇刺,將時任副總統安德魯.詹森(Andrew Johnson)推回分裂邊緣的緊張思維。
為了避免聯邦再度陷入內戰輪迴,在一眾共和黨員的極力反抗下,詹森竟把廢奴成果推倒,在1865年重新容許南方州份立法維持黑人的隸屬身份。而大部分反對詹森的共和黨激進派,在一年之後的選舉重新掌握國會,動用一切政治力量通過〈1866年民權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866)和〈憲法第十四條修正案〉以力保黑人公民受到法律保護。
及後,他們又聯手第18任總統兼内戰北軍英雄尤利西斯.格蘭特(Ulysses S. Grant),動用陸軍在南部諸州建立直接管轄區,用戒嚴手法保障黑人選民的權利。躁動激進的改革綱領從教育機構、稅制、公共體系等方向著手。不巧的是,共和黨的傳統支持基礎卻因在1873年遇上經濟蕭條,連同基建營造失利而被消弱,引起南方州份對北方的反彈。1874年,共和黨於國會改選中失去96個議席,一敗塗地;兩年後實行種族隔離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更宣告廢奴重建的任務壽終正寢。
於是,在內戰後賦予非白人族裔的法律保障,淪為徒具名銜且實惠不至,黑人的生活品質、教育和基本福利依舊殘缺,全民投票參政僅是紙上談兵而已。後繼無力的重建風潮持續燃點南部對有色人種的既有歧視,暗地蟄伏的白人至上主義者仍在伺機反撲。
內戰結束後由一群退役老兵成立的三K黨,在南方繼續反對共和黨廢奴主張。起初,他們最主要的目標是拒絕改革憲法和繼承白人至上主義,認為北方直接傷害了南方州份的自主權。隨著黑人權利日益上升,三K黨開始以暴力私刑到處獵殺成千上萬的黑人,直至於1871年被政府宣布違憲取締。但即便如此,三K黨的遺毒依然根深在南部地區,間接促使後重建時期對擁奴主義的強烈響應。
雖然三K黨在被宣佈違憲取締後,暫時消失於普羅大眾的眼中,白人主義電影《一個國家的誕生》在20世紀初卻重新號召狂熱信徒上街。經歷改革失敗、意識型態衝突、以及一次世界大戰危機,第二波三K黨運動從純粹對黑人的敵視進一步固成為以新教徒為中心的排外主義。三K黨自比國家的道德警察,對天主教徒、亞洲人、猶太人和少數族群施行暴力攻擊,聲稱慎防優越的國家文化受到外來人的沖淡。
在堅守血緣正統的「大義」下,南部蓄奴傳統和白人至上主義再一次成為聯合戰線,推動走向極端保守的單民族國家浪潮。內戰後北方處理不善的遺緒,將成為白人主義者老調重彈的反多元論述,而其主張甚至在二戰後,獲得第三波推展的機會。
延伸閱讀下篇/美國白人至上主義(下):當「捍衛州權」成為種族歧視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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