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突悲歌:印度是否正在失去喀什米爾?
近來查謨與喀什米爾(Jammu and Kashmir, 以下簡稱JK)再度因動盪引起世人關注,除了外患,也就是外力支援的分離組織,不斷在邊境與境內發動小規模恐攻之外,內憂更形嚴重。四月初的議會補選由於抗議引起傷亡,選舉受到抵制,因而延至五月底;許多學生走上街頭與軍警對峙,並爆發零星衝突,一些地區也傳出印度政府實行截斷網路、電話與控制社交軟體等措施。事實上,JK地區的騷動已非新鮮事,但本次事件卻與過去有著些許差異。
事件的遠因是長期以來穆斯林群體對印度中央政府的不滿,有分離主義者要求獨立或與巴基斯坦合併,這當然無法為印度所接受,遂演變為積年累月的抗爭。於是印度中央政府長期大舉駐兵,不時實行軍事管制,更讓伊斯蘭群體仇視,反抗帶來龐大的經濟損失與人命傷亡,形成惡性循環。近因乃是去年年中,一位年輕的異議領袖瓦尼(Burhan Muzaffar Wani)遭政府軍擊斃,喚起青年世代的共鳴,開始上街抗議。群眾通常用石塊攻擊軍警,而軍警則以氣槍還擊,雖不會致人於死,卻會造成失明的永久性傷害。
俟戰線越拖越久,暴力程度也就隨之升級。目前據官方統計至少數十人失明、上百人死亡、上萬人受傷,經濟損失逾22億歐元,相當於JK全年GDP的13%。軍隊實施封鎖、宵禁等管制措施,亦使得日常生活停滯,包括商業、就學、醫療等。這讓一些觀察家質疑:
印度是否正失去喀什米爾?
為了回答這個疑問,我將用一種對立指數進行解釋,須強調的是,此為動態模型,會隨著變項更動,透過這個指數可以了解JK當前面臨的困境。指數包含四個面向:武力衝突(佔權重40%)、政治參與(佔30%)、經濟表現(20%)和身份認同(佔10%)。在分別計算後加總,指數為10時,雙方對立情形最為嚴重,為-10時最不嚴重。同時,我選擇另外兩處做為喀什米爾的參照,一為中屬新疆維吾爾區、另一為泰屬南部三省,稍有了解國際議題的讀者應知道,它們涉及相似的宗教及族群議題。
在「武力衝突」方面,採用經濟與和平研究所(Institute for Economics and Peace)多年來發表的兩個指數(2016版):全球和平指數(Global Peace Index)+全球恐怖主義指數(Global Terrorism Index)/2*40%;在「政治參與」方面,以民主化與憲法保障為判別依據,從10到-10代表有無直選國會代表,10為無-10為有註1;有無憲法特殊保障,10為無-10為有註2,同樣兩者相加/2*30%。
在「經濟表現」方面,以當地最近GDP成長率與失業率為評量,GDP「超越全國平均」得分-10、「等於平均」得分0、「低於全國平均」得分10。失業率計算相同,兩者/2*30%。最後是「身份認同」方面」,當地有超過五成民眾支持獨立建國得分10,低於五成得分5、有超過五成支持自治得分5,低於五成得分2.5,反之亦然, 同樣兩者相加/2*20%。由於事涉敏感,往往不易得到研究數據,在能蒐集到的民調問題裡也莫衷一是,未必會同時出現這兩種選項,由於獨立的強度超過自治,因此如有此項為計算優先。
經過加權換算後,可參見下圖。乍看會直覺是喀什米爾的對立最為尖銳,但實際的數據為泰南三省(4.3)>印屬喀什米爾(2)>新疆維吾爾區(0.2)。這是因為喀什米爾在政治參與獲得某些權力,緩和了不滿,而維吾爾區也由於經濟發展,沖淡了緊張。但泰南則因為缺乏這兩者,反倒顯得更具風險。但當然,這前提是相信喀什米爾投票公正,以及維吾爾區統計真實。
▌在從體制內進攻之後...
申言之,政治參與可說是喀什米爾人民最重要的安全閥。除去暴力與恐攻的表象,JK的政治情勢遠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從上世紀英領到印度獨立,JK大部分時間內都擁有國會與地方邦(Pradesh)議會選舉的權利。過去曾傳出印度中央政府操作選舉,使得以印度教群體為主的政黨長期執政。此外,絕大多數的首席部長雖都信奉伊斯蘭教,卻多依附於聯合政黨——主要是查謨喀什米爾全國會議黨——亦讓總體人數佔優勢的伊斯蘭教群體不滿,但近年來的選舉已較少舞弊傳聞。
再觀察數屆邦議會選舉,可以發現以伊斯蘭教群體為主的查謨喀什米爾人民民主黨(PDP),是主張從體制內爭取權利的議會路線派,其席次呈穩定成長;並在2014年首次成為最大黨,黨魁賽義德(Mufti Mohammad Sayeed)也被舉為JK首席部長。值得注意的是,這是PDP第一次成為最大黨,卻不是賽義德首次成為部長。
早在2002年賽義德曾與印度國大黨合作,因而以少數派領袖身份出任首席部長。這種行為被少數穆斯林激進份子仇視,他就職時便遭受小型恐攻,但本人並未受傷。此外,賽義德並不甘心成為樣板人物,陸續推動一些所謂「療傷政策」,包括與分離主義組織對話、解散有違法之虞的反恐小組、釋放非正常程序羈押的政治犯等。這也讓他不受印度教群體歡迎,三年後即辭職下台,未能做完任期。
2014年賽義德東山再起,率領查謨喀什米爾人民民主黨執政。這次的勝利固然與當地投票率提升有關,但另一重點因素在於印度國大黨全面性的慘敗。以現任印度總理穆迪為首的印度人民黨(BJP)勝出,不僅成為全國第一大黨,也躍升為JK的第二大黨。而PDP受益於印度教群體的分裂,經過多年的鬥爭,終於獲得政黨輪替的戰果,但對穆斯林群體來說,這不意味著從此太平無事,而是艱鉅挑戰的開始。
為了順利執政,查謨喀什米爾人民民主黨亦嘗試與印度人民黨合作,穆迪還因此親訪JK地區,與賽義德上演和解大戲。兩人發表聯合聲明,承認並擱置分歧,以推進地區和平為第一優先。同樣地,這也再度受到部份穆斯林群體的譴責。從1988年到千禧年,JK平均每年約有兩千軍民喪生。2001年是紀錄最高點,當年死亡人數約有四千五百人,此後陸續下降,至2014年平均約為每年一千人。但2015與2016年又呈現小幅上揚趨勢。
這是否代表著獲得權力的查謨喀什米爾人民民主黨,未能符合穆斯林群體期待,以致武鬥路線派捲土重來?
▌JK會「敘利亞化」嗎?
在沒有外力,特別是指武力的介入,與印度分割領土之雙重可能性極低的情況下,JK地區的穆斯林群體的選項並沒有太多,如前述的議會派與武鬥派,都聲稱是為了穆斯林群體的未來奮鬥。問題是,JK穆斯林群體應該銘記,在印度(與巴基斯坦)的建國過程裡,反殖民運動靠的不是革命動員,而是透過與執政者的周旋協商,進一步完成獨立。即使印度屬於有瑕疵的民主制度,但仍擁有強烈民主主義色彩,亦即強調參與制度、尋求共治的特徵,想要透過體制外的手段,基本上無法為印度社會所接受,JK的治理困境亦將變得難以轉圜。
更有甚者,一直以來都有政客利用印度社會恐懼與敵視伊斯蘭激進派的情緒,操縱仇外主義來獲利。像是在2013年北方邦的穆扎法爾納加爾縣發生暴動,起因只是穆斯林與印度教賈特人(Jat)青年的口角,接著就是互相械鬥、使用私刑,最後竟演變成族群死亡衝突,甚至動用軍隊平亂。事件過後調查,其中有印度人民黨政客涉嫌煽動,司法與行政單位的處理又失當,顯見印度內部的潛在動盪因子不少,很容易受小事件觸發。
然而,印度政府不似部份中東國家,它擁有強大的中央控制與合法性,這就注定JK不會「敘利亞化」。最不幸的狀況是「新疆化」,亦即陷入變本加厲的軍事管制,像是近一年來的斷網措施。而此已有先例可循,2008年JK因土地轉讓爭議,造成伊斯蘭與印度教群體糾紛,抗議中有人傷亡,首席部長阿薩得(Ghulam Nabi Azad,賽義德的接任者,印度國大黨籍,亦為穆斯林)辭職下台,權力出現真空。分離主義組織趁機介入引發暴動,造成更多死傷。中央政府引用「憲法356條」接管JK政府、實施宵禁,經過兩個月的騷亂後,抗議團體和當地總督完成協議,才平息事件。
這個結果恐怕是部份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所樂見。由於當年JK加入印度的一個條件,就是透過「憲法370條」保障其自治權,除了國防、外交、鑄幣、稅收等排他性權力,JK擁有管理內政的基本大權,也是唯一擁有憲法的邦成員。不過,憲法只是抽象規定,在實踐上許多法規仍有削弱JK地位之虞,且370條有著「臨時條款」(temporary provision)的性質,使得JK民眾感覺與一般邦無異。但至少到目前,JK高度自治的憲法精神仍為印度中央政府所重視,此亦讓印度人民黨等右翼政客不滿,屢屢倡議廢除該條。
即便中央暫時不會修正第370條,卻也能使用法律戰壓縮民眾的權利,亦即以356條緊急處置JK情勢,讓JK的自治地位降到低點,這才是JK最大的危機。因此本次衝突,穆迪與PDP政府應負起政治責任,盡快與群眾展開和解進程。重點是,穆斯林群體得思考是否要走向嚴苛的伊斯蘭教義,或是奉行與印度教融和的本土路線。否則,當分離主義者偕同恐怖份子作戰,打算對印度血債血償、當穆斯林群體排斥體制,放棄以民主程序解決紛爭,就等於和原教旨印度激進派(Hindutva)結成同盟,一步步將JK帶向悲劇的深淵。
▌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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