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俄僵局揭露中東「後伊斯蘭國時代」的卡位戰
去年11月,土耳其在敘利亞邊境擊落一架俄國蘇愷24型軍機後,引發兩國外交齟齬,雙邊關係急速冷凍,俄羅斯更祭出經濟制裁「懲罰」土耳其。接著又發生了土國軍隊異常增兵進入伊拉克北部的庫德族自治區,引發土伊新一波外交戰;才沒過幾天,又見到土國外長出現在布魯塞爾商討難民接收與加入歐盟等議題。
軍機事件固然看來是導火線,可是土俄關係隨著伊敘境內的「伊斯蘭國」(IS)、庫德族自治區情勢變化,遲早有一天會因為利益衝突而導致摩擦,兩國領導人可能只是藉題發揮罷了。
在「伊斯蘭國」崛起之後的「後伊斯蘭國時代」,土俄雙方會有怎樣的佈局?這之中歐盟又扮演合中角色?伊拉克與敘利亞的未來又會走向何方?
▎土俄世紀糾葛
現代土耳其與俄羅斯的競合最早可以追朔到17世紀;當時已經站穩世界帝國老大哥寶座的鄂圖曼土耳其,遭到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這個後起之秀挑戰,在300年間大小戰事不斷,儼然是一部「土衰俄興」的「恩怨史」;直到蘇聯崩潰後的過去二十年,現代土耳其才開始逆轉這個過程。
20世紀末,斯拉夫老大哥跟突厥老大哥光環褪去,土俄兩國一起捲入了全球化的洪流,並重新在歐盟誕生的過程中找到了自己的戰鬥位置。土耳其以充沛人力、低廉工資和其歐亞陸橋的地緣位置,成為「歐洲工廠」;俄羅斯則是在普丁崛起後,以能源輸出為導向嵌入了歐洲經濟,變成「歐洲加油站」。
俄羅斯、土耳其、歐盟三者之間的微妙關係,常常牽動彼此之間的競合,經濟上彼此嵌合,軍事上卻明爭暗鬥。相較於大家較熟悉的歐俄軍事對峙,土耳其與歐俄之間的安全矛盾就曖昧多了,往往隨著中東至南歐一帶的地緣政治而變化。
大體來看,土耳其因為「北約最前線」的角色,在安全利益上與歐盟、美國協作,惟碰到賽普勒斯問題時,歐盟往往在土耳其與希臘爭執之際偏袒後者,對於土耳其加入歐盟一事也多所考量,常讓土國有種「有福不同享,有難才同當」的不平之鳴。
俄羅斯與土耳其之間就更複雜了,肇因於幾百年來的恩恩怨怨不知凡幾,各自對自身重返民族老大哥寶座也多有期待,也因此土國若是在東歐斯拉夫國家議題上表達意見,常招來莫斯科的怒視,俄國對中亞、高加索地區的突厥系國家出手,來自安卡拉的砲轟自然也不會少。
▎伊斯蘭國:土俄矛盾的催化劑
在中東地區,土俄兩國選擇在近代穆斯林教派對抗中各自選邊站。土耳其雖然憲法訂為世俗國家,全國九成人口皆為遜尼派穆斯林,因而在許多議題上常與遜尼派國家如沙烏地阿拉伯、約旦等海灣國家立場相近,並接受西方支援。俄羅斯則是秉持「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的精神,站到了什葉派國家這邊,主要是伊朗、後海珊時期的伊拉克。
於是乎,當中東出現任何權力真空,土俄兩國都會因為歷史、宗教、經濟、安全等各種因素,出現新的競爭;最近明顯的例子莫過於「伊斯蘭國」在伊拉克、敘利亞境內橫空出世所導致的變局。
後海珊時期的伊拉克實際上呈現「三國鼎立」的局面,分別是什葉派中央政府管控的「伊拉克」(這裡指被西方認可的繼任政府所管得動的南部地區)、自稱是遜尼派基本教義派的「伊斯蘭國」、與土耳其跟伊朗接壤的「庫德族自治區」。敘利亞也大致被分成三種控制區,但局勢變動更迅速且涉及大國角力,主要行為者為俄國撐腰的阿薩德敘國政府、美國支持的反抗軍、「伊斯蘭國」。
伊敘兩國的裂解彷彿成了土俄矛盾的催化劑,安卡拉和莫斯科都在算計,等一切塵埃落定後,誰能從中獲取最大利益。庫德族本來就牽動到土耳其國內政治敏感議題,土國境內原本就有長年以游擊戰訴求獨立建國的庫德族工人黨(PKK),伊拉克北部突然出現了「庫德族自治區」更為此投下變數。幾天前,伊拉克政府軍攻克「伊斯蘭國」佔領了兩年之久的大城拉馬迪(Ramadi)後,土俄雙方對於「後伊斯蘭國時代」的權力爭奪也正式進入白熱化階段。
▎與歐拔河二十年,俄羅斯返軍事強國老路
從較宏觀角度來看,土俄僵局是歐盟與俄羅斯戰略博弈的延伸。
就戰略而言,歐盟的安全雛型是從冷戰時期的北約組織延續至今。而冷戰結束後,北約不到10年內就打破對蘇俄的承諾,開始迅速「東擴」,從1999年以來納入超過10個原屬於華沙公約集團的中歐、東歐國家;歐盟自2004年來會員國數量的「東擴」,大致也與北約擴張邊界吻合。對歐盟來說,無論是東羅馬滅亡還是冷戰,歷史已經說明了東歐必須是歐洲安全的前緣,北非及中東伊斯蘭世界的穩定若不是地緣政治的鎮定劑,隨時可能轉成為歐洲的催命符——因此後冷戰的「東擴」與維持中東分治,避免無論是俄羅斯或是任何能威脅歐洲的中東強權,皆是必要反應。
經歷經濟體系崩潰與20年陣痛時期的俄羅斯,其民眾普遍存在懷念蘇聯帝國秩序榮光、卻又羨慕歐盟生活水準,在此矛盾心態下,普丁主打的「(北約)歐盟東擴威脅論」,獲得巨大民意支持。尤其是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與後911的美伊戰爭,對將巴爾幹半島、中東地區視為舊蘇聯後院的俄羅斯人來說,根本是侵門踏戶,讓人輩感屈辱。《世界是平的》一書作者佛里曼德(Thomas L. Friedman)就曾在紐時上批評,北約違約東擴只是在激化俄羅斯,反而造成普丁以此號召也重新對外擴張。
俄國從2008年開始在喬治亞、烏克蘭、敘利亞進行一連串布局,並開始用石化能源出口的熱錢,重新影響蘇聯時期的周邊衛星國,並且企圖將北極軍事化,已讓波羅的海三小國、斯堪地那維亞國家大為緊張。
實際上歐盟的確掉進了「自我實現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sy)註1陷阱裡,種種跡象顯示俄羅斯正重新回到軍事國家的老路。註2敘利亞內戰以來,中東軍火市場成長54%,俄羅斯武器出口也跟著後勢看漲。在過度依賴石化能源經濟、工業產值佔貿易出口總額不到三成的狀況下,俄羅斯所謂的工業出口產值很多時候根本是軍工出口的代名詞。
▎在歐盟與俄羅斯間跳恰恰
土耳其位於北約東界前緣,冷戰後就在「歐盟的北約防衛政策」跟「俄羅斯國家安全」之間當夾心餅乾。歐盟以土歐經濟水準差距過大為主要理由,一直把土耳其檔在會員國資格的門外,但歐盟所顧慮的,是若九成領土在亞洲的土耳其都能加入歐盟,以後要拿什麼理由來拒絕其他歐亞邊界的國家?然而在安全上,歐盟卻處處以北約政策要求土耳其配合其利益,協力對抗俄羅斯——土耳其好似成了精品店門口保全,戍衛著別人的經濟與安全。
去年敘利亞難民潮爆發後,為緩和入歐的難民人數,歐盟開始「考慮」加速土國入盟談判,並援助30億歐元,但前提卻是土耳其必須自歐盟回收這些中東難民。
這個新發展發生在俄羅斯戰機墜毀,土俄鬧僵之後不久,顯然有趁機拉攏土耳其的意味。而土國似乎也習慣了「以退為進」的外交手段,透過與俄羅斯經濟合作、軍事摩擦交替進行,適時給歐盟放利多的誘因,宛若跳恰恰一般的過程,來增加自己的談判籌碼。不過,畢竟中東長期動盪,難民潮並非近幾年的事情,選擇此時向土國釋放入盟訊息,歐盟思考的是更深遠的事。
▎卡位大戰:伊拉克、庫德、土耳其
在伊拉克與敘利亞境內興起的「伊斯蘭國」,究竟還有多少「國祚」沒人能準確知道,一旦崩潰,其大於英國的統治區域將出現權力真空;屆時,伊拉克是會統一,還是分裂成兩、三個國家,才是中東局勢陷入大小強權檯面下大混戰的開始。大混亂中的要角就是北約(含歐盟及美國)、俄羅斯,以及雖然是北約成員但利益有別於歐盟的土耳其。
去年從「戰機擊落」事件開始的11月下旬至12月底,有幾個事件值得關注,或許從這些要角的互動,可以瞧出一些端倪。
一是,「戰機擊落」事件中,土俄領導人不尋常的強硬態度引發莫斯科經濟制裁。戰機擊落的發生時機點正逢歐盟與土國談判接收敘利亞難民,土耳其政府宣稱明年若俄羅斯貫徹經濟制裁長達一整年,土國損失將達90億美元,而幾天後在布魯塞爾會議上,歐盟將談判多時的難民援助金30億歐元送上門。通常這種國際談判會預留預算追加的後路,端看談判方討價還價籌碼有多少,土耳其顯然也心知肚明——敘利亞亂局是土耳其可望加入歐盟的催化劑,這臨門一腳的球會怎麼踢,對土歐攻守雙方來說都要好好盤算。
二是,12月底土耳其向伊拉克北方的「庫德族自治區」,派出一個營級規模的特種部隊,使得班加西基地兵力達到600人,人數遠超土耳其總理達武特奧盧(Ahmet Davutoğlu)所說的一般常規訓練需要,引發伊拉克中央政府抗議,揚言要訴諸聯合國後,美國出面緩頰要求土國撤軍,土國態度才軟化。
「庫德族自治區」是伊拉克自美伊戰後分裂成三塊的產物,是世界上四千萬庫德族人口尋求建國最有望的地區,而這個地區正好因為石油利益與自治權跟伊拉克中央政府不合。對於與境內分離組織「庫德族工人黨」長期處在對立的土耳其來說,這個本來就「窩藏」很多工人黨成員的地區,若能趁亂打擊該組織最好,但是在美國高舉對抗「伊斯蘭國」大旗下,庫德族成為前線主要軍力,土耳其打擊庫德族的行動受到牽制,只好同時進行分而治之策略,也算買個保險。
類似民國初年軍閥聘請外籍教官的情況,土國向「庫德族自治區」派出的軍事人員,美其名是協助軍事訓練,但同時兼具「監國」的功能;萬一「伊斯蘭國」崩潰、庫德族建國,土耳其必須避免一個支持土耳其分裂的「庫德之國」出現。運氣好的話,還可透過雙邊友好關係,攻入工人黨後方,徹底瓦解土國境內分離主義。
中東問題專家居爾燦(Metin Gurcan)就認為,土軍越境意在建立地區平衡,通過支援阿拉伯遜尼派和伊拉克庫德族自治政府以抗衡俄羅斯、伊朗和伊拉克之間的聯盟,確保「伊斯蘭國」的終結不會出現對什葉派國家及俄羅斯較有利的結果。
三是在差不多同時間裡,俄國指控土耳其購買「伊斯蘭國」的石油,並且拿出證據打臉土耳其總統。美國財政部官員舒賓(Adam Szubin)後來向媒體宣稱,「伊斯蘭國」通過石油交易獲利逾5億美元,他們的大部分石油賣給了敘利亞政府,「部分」流入土耳其。每月售出多達4,000萬美元的石油,被裝入卡車運走,這也是俄國公佈的衛星照片裡差不多的樣子。連歐盟最近與土耳其的布魯塞爾會議,都將土耳其是否能落實不再購買「伊斯蘭國」石油列為討論項目。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部到兩週的時間,局勢變化十分快速。
最後,同年12月底,傳出伊拉克收復距離巴格達110公里的重要大城拉馬迪(Ramadi),「伊斯蘭國」敗象已露。重點不僅是這座大城已被「伊斯蘭國」控制約兩年,而是伊拉克政府軍收復該城的方式獲得許多當地民眾暗中幫助,「伊斯蘭國」一旦失去賴以生存的民心,瓦解之日亦不遠矣。
面對如此微妙的變化,嗅覺最靈敏的,莫過於積極插手敘利亞內戰的俄羅斯。
一樣發生在12月,敘利亞政府、敘國反抗軍、「伊斯蘭國」三方破天荒地終於都答應和談。通常這種時候若不是三者都無力堅持下去,就是有勢力無以為繼,被迫坐上談判桌。果然,答案在聖誕前夕揭曉,敘俄兩國聯手炸死敘國反抗軍領袖,企圖瓦解敘利亞境內三股勢力其中之一。俄羅斯向來不愛做賠本生意,選擇在這個時機點,可見莫斯科應該判定的敘國反抗軍已無利用價值,當然也與「伊斯蘭國」情勢變化有關係,鷸蚌相爭已近尾聲,俄羅斯準備要收網了。
更直接的訊息來自阿拉伯世界內部,12月中旬遜尼派大國沙烏地阿拉伯跳出來組建「伊斯蘭反恐聯盟」,成員皆為遜尼派國家,而什葉派陣營則由俄羅斯支持的伊朗、敘利亞政府、黎巴嫩真主黨組成;伊拉克雖受到美國制約,但後海珊時代什葉派抬頭,因而被屏除在「伊斯蘭反恐聯盟」之外。兩大教派對立大局形成,沙烏地這招項莊舞劍宣布時機巧妙,顯露出雙方都對「伊斯蘭國」威脅的警戒程度降低許多,反倒像是摩拳擦掌雙方要一較高下的架勢。
▎當「伊斯蘭國」退去後
伊拉克對於土耳其「增兵入庫」的擔心是正確的,當「伊斯蘭國」退去之後,中東情勢將快速撥雲見日。歐俄兩國的對抗反映在世俗層面,西方支持伊拉克中央政府、敘國反抗軍確保親西方政權續存;俄羅斯支持敘國政府、透過伊朗影響伊拉克境內什葉派維護俄國利益。
伊斯蘭教派的宗教層面,則會是由美國撐腰的沙烏地阿拉伯帶領遜尼派國家,對抗伊朗、敘利亞、黎巴嫩真主黨的狀況。庫德族建國能否成功,就得仰賴「庫德自治區」政府能否從這個脈絡中,為自己找到開國之路,如何周旋在歐俄土之間,藉力使力將是其崛起之關鍵;維持與土耳其亦敵亦友的關係、不與俄國交惡、適時利用遜尼派中東國家對什葉派的憂心,並讓西方明白維持一個獨立的庫德之國,有利於牽制什葉派抬頭的伊拉克,防止兩伊聯手。
在未來可期的十年內,我們所熟悉的中東地圖或將劇變,最簡單的情況可能會見到一個親西方的大一統伊拉克與一個親俄的大一統敘利亞,但我個人認為兩國都被外部離心力裂解的可能性更大——伊拉克至少會分離出「庫德之國」跟幾個零碎的三不管地帶的遜尼派緩衝區,敘利亞則是在「伊斯蘭國」消失後,即便形式上統一,仍然會持續混亂,但是主要衝突將從武裝衝突轉移到敘國政府內部的權力鬥爭;一旦西方發現敘國反抗軍大勢已去,必定會從內部尋找次要代理人。
大局抵定之後,俄羅斯將可能望向波羅的海,試圖重返東歐,屆時相信烏克蘭議題應該會被歐盟再次作為制俄籌碼,十年之內出現「波羅的海三小國與烏克蘭」一失一得的情況,不無可能。而土耳其若能藉此解決「庫德族工人黨」議題,穩定邊界,再好好利用歐俄矛盾來充實能源供給跟經濟政策,屆時土耳其將成長為歐亞之間的「新中國」,歐盟不再有機會考慮吸收土耳其,反倒要思考如何在俄土之間取得平衡了。
▎備註
根據維基百科,自我實現預言是一種社會心理學像,是指人們先入為主的判斷,無論其正確與否,都將或多或少的影響到人們的行為,以至於這個判斷最後真的實現。以通俗的方式解釋,自證預言就是我們總會在不經意間使我們自己的預言成為現實。參考資料:維基百科:來源。
註2:歐盟因烏克蘭危機對俄羅斯採取的經濟制裁,就國際貨幣基金會(IMF)統計,將剝奪俄國未來約一成的GDP,連俄國前經濟部副部長都說再這樣下去俄國經濟將倒退回蘇聯末期時代。然而,在2014年經濟成長萎縮約4.6%的狀況,莫斯科卻逆勢增加了60%的軍費。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IPRI)報告指出2014年,佔世界軍費支出第三名,僅次於美國和中國;俄羅斯軍事支出高佔該國GDP約4.5%至5%。該組織在另一份報告顯示,俄國軍火出口自2010年以來,過去四年的出口較先前成長37%,佔全球軍火貿易總額近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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