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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墳、突襲與被迫共存的人:加薩戰事下,西岸傑寧市的生活紀實

2024/06/13 陳彥婷

巴勒斯坦西岸,傑寧市內的墓園,有人在墳前悼念逝去的親友。 圖/陳彥婷攝
巴勒斯坦西岸,傑寧市內的墓園,有人在墳前悼念逝去的親友。 圖/陳彥婷攝

以色列西岸/巴勒斯坦現場採訪、攝影/陳彥婷(獨立記者)

前言:

國際刑事法院(ICC)首席檢察官,在2024年5月20日申請對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國防部長葛朗特以及哈瑪斯幾位高層領袖發出逮捕令,指控他們在以哈戰事中涉嫌犯下戰爭罪和危害人道罪。法院針對的是以哈在加薩造成的人命傷亡,戰事至今已導致3.7萬名巴勒斯坦人喪生,230萬人流離失所。而與加薩對望的另一端:約旦河西岸,同為巴勒斯坦地區的衝突局勢也持續升溫。

西岸北部的城市傑寧(Jenin),被視為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PIJ)的搖籃與據點,甚至被以軍稱為「指揮中心」,不時遭受以軍突襲市內的難民營。獨立記者陳彥婷來到傑寧,與當地居民談到被捲入戰事,他們怎樣看?


「奉真主之名,是一切美好事物的開始。 我們也將以它開始。」

兩母女雙手緊握《可蘭經》,靜靜地唸著,口內對生命的祝福,8歲的Adam Samer Al-Ghoul卻無緣看見。2023年11月29日,以軍突襲巴勒斯坦北部城市傑寧,已經是當月第6、7次的行動,Adam碰巧與他14歲的哥哥Baha,和約6名朋友在附近踢足球Adam與15歲的朋友Basil Suleiman Abu Al-Wafa不幸被開槍擊斃。「他當時什麼都沒做。」18歲的哥哥Mohammed在墓前說,「他只是個平凡的小孩,喜歡玩耍,家中的成員也很難接受。」

根據《BBC》調查,以軍士兵在裝甲車內,從約20至40公尺外的距離向二人方向共開11槍,兩槍擊中Basil胸口,一槍擊中正要逃跑的Adam後腦,影片中隱約看到Basil手持物品,但未知是不是武器,惟Adam則毫無殺傷力。報導綜合人權律師、戰爭罪調查員等第三方單位分析,有人指或許Basil為以軍帶來潛在威脅,但以軍射殺Adam似乎違反國際人權法,以軍未有正面回覆,僅表示會調查事件。報導又指,在2023至2024年初,一共有112名未成年幼童與青年在西岸城市被以軍殺害,年紀最小的只有兩歲。

「我討厭被佔領,現在只加劇我的憎恨。」Mohammed說。「我們必須要起來對抗他們,直至他們離開,離開整個巴勒斯坦,回到以色列。」

8歲的Adam一家在他墓前唸著《可蘭經》。 圖/陳彥婷攝
8歲的Adam一家在他墓前唸著《可蘭經》。 圖/陳彥婷攝

以軍突襲後,被困在難民營許久的人趕忙離開。 圖/陳彥婷攝
以軍突襲後,被困在難民營許久的人趕忙離開。 圖/陳彥婷攝

▌以巴分治與佔領

Mohammed一家本來住在過去為巴勒斯坦,現為以色列北部港口城市海法(Haifa)的村落,在「大災難」(Nakba)後搬到傑寧,自此便沒有離開。「大災難」發生在1948年,源於20世紀初統治巴勒斯坦的英國政府,鼓勵在巴勒斯坦土地上興建「猶太人的民族之家」,後來猶太人經歷納粹屠殺逃離歐洲,大量湧入巴勒斯坦,雙方衝突加劇。至1947年,聯合國通過巴勒斯坦分治方案,把當時稱為「巴勒斯坦」的土地分成二份來成立「阿拉伯國家」與「猶太國家」。

1948年5月14日,英國撤管,以色列宣布建國,隨即惹來阿拉伯聯軍開戰,是為第一次以色列-阿拉伯戰爭,聯軍慘遭以色列擊退,百萬巴勒斯坦人被迫逃離家園、淪為難民,並稱此為「大災難」。傑寧市自1953年設有巴勒斯坦難民營,成為這些流離失所的人的臨時居住地。後來雙方再在1967年開戰,引戰的阿拉伯聯軍再次在這場「六日戰爭」戰敗,阿拉伯人在巴勒斯坦版圖再縮小,其後最有可能帶來和平的《奧斯陸協議》胎死腹中,Mohammed一家如很多巴勒斯坦人一樣,在傑寧的暫時收容所一待便待了近一個世紀。

根據1993年以巴雙方談判簽署開展「兩國方案」的《奧斯陸第一協議》與《奧斯陸第二協議》,把約旦河西岸分為三區,傑寧市屬於「A區」,是惟一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管民政與保安事宜;而其餘兩個領土管治區「B區」與「C區」,前者的民政與保安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與以色列分開掌控,民政與保安皆由以色列管理的「C區」最具政治爭議性,區內存在違反國際法的以色列屯墾區與非法據點。

雖然《奧斯陸協議》旨為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分治踏出第一步,為日後兩國分治訂下指標,但由於主導和談的以色列總理被極端猶太民族主義者刺殺,多個問題未被處理,而實質上這個由巴勒斯坦人全權管治的「A區」,只佔西岸土地的18%,主要分佈在北面的傑寧、納布魯斯(Nablus)、圖勒凱爾姆(Tulkarem)與中南部的細小地區。

進入傑寧市前,會經過以色列的檢查站,在公路上亦設有黃色的路牌,上面用阿拉伯文、希伯來文與英文寫著「A區,以色列公民嚴禁內進」(Area A Entry Forbidden for Israeli Citizens)。傑寧市按理是獨立運作,但以色列仍可按《軍事法》進出「A區」,以軍常以剿滅區內的武裝部隊為由,突襲傑寧市內的難民營,把居民的房子改為軍事據點、嚴刑拷問居民、用推土機破壞民宅等等,在去年10月以哈戰事開始後,突襲次數急升。

以軍突襲時,裝甲車大規模進入傑寧市。 圖/陳彥婷攝
以軍突襲時,裝甲車大規模進入傑寧市。 圖/陳彥婷攝

難民營山丘頂上的清真寺被以軍空襲炸毁。 圖/陳彥婷攝
難民營山丘頂上的清真寺被以軍空襲炸毁。 圖/陳彥婷攝

▌生活在傑寧

沒有突襲的日子,傑寧市如一般西岸城市一樣,有大型的商場、餐廳林立,途人對記者這些外來者投下好奇的目光,大概自從以哈戰爭後,以軍加強檢查站的保安,常人難以進出。兩名女孩害羞地走近,當得知記者來自什麼地方,她們咧嘴地笑,用不太流利的英語說:「歡迎來到巴勒斯坦。」不少輿論說這是以色列的西岸地區,但他們稱這地為巴勒斯坦,就是在這場領土主權爭議中,緊緊抓著這片土地的證明。

位於市內小山丘上的難民營佔地0.5平方公里,較臺中市中區還要小,居住近1.4萬人,進入難民營前會經過拱門,刻著「回歸前的中途站」(a waiting point until return),難民營並非如想像中的臨時帳篷,而是如市內各處,有著一棟棟的樓房,但不難發現,街道都是破破爛爛,石屎地下被翻起來,各處都有水窪,當地居民指這是以軍用推土機留下的痕跡。

有個男人收拾細軟,衣物、床舖都塞在小汽車內,「我要離開這裡,我所住的大廈被毁了,我的單位也被以軍毁掉,沒有飲用水、沒有污水系統。」說罷,男人爬上車便走了。附近一幢平房的三樓,窗戶邊的一角有個像乒乓球大的孔洞,在那居住的男人說,「是以軍的狙擊手強行挪用平民的單位,躲在這與武裝分子駁火。」山丘頂上的清真寺,早被以軍空襲炸毁,殘骸中仍可遠眺傑寧市的風景,夕陽下響起一把男聲,是遠處另一所清真寺的日常祈禱,在擴音器下男聲在市內、山丘間迴盪,莊嚴卻祥和。

可惜,平靜的日子並不持久,每當以軍的裝甲車從市內的檢查站駛入,居民的惡夢又再次開始:街上的路人不見,商店亦隨即關門,只遺下遠處難民營傳來頻繁的槍聲⋯⋯在其中一次長達數天的突襲,以軍派發的字條連結中,用阿拉伯文寫著「差不多了⋯⋯」,與一個正在倒數的計時器。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隨著以軍的裝甲車飛快駛離,難民營四處被毁如廢墟,躲在家內許久的人慢慢放膽出來,一家大小開始拿著大包小包離開,而在一些市內的人亦走到難民營內了解情況。

難民營內有建築物外牆滿佈彈孔,是雙方駁火的痕跡。 圖/陳彥婷攝
難民營內有建築物外牆滿佈彈孔,是雙方駁火的痕跡。 圖/陳彥婷攝

以軍剛宣布突襲完結,恐懼仍彌漫在人群中,有人四周張望檢查。 圖/陳彥婷攝
以軍剛宣布突襲完結,恐懼仍彌漫在人群中,有人四周張望檢查。 圖/陳彥婷攝

▌駁火響起

突然,一幢平房中有人喊「士兵」、「狙擊手在躲起來」,眾人一臉困惑,平房內的人再比手畫方向,淡淡的恐懼開始彌漫在人群中,突襲不是完結了嗎?危機在哪?砰砰砰砰砰砰,槍聲響徹,一片恐慌下,眾人開始向不同方向雞飛狗跳,拉著行李亡命奔跑。

深入難民營,途徑的婦女走回自己居住的大廈,外牆薰黑,是以軍空襲後的殘骸,婦人穿著睡衣,嘗試收拾堵塞大門的瓦礫,附近女童站在家中的鐵欄前憂心張望。槍聲再次響起,這次較上一回迫近,彷彿槍戰只是一街之隔。在迂迴曲折的難民營嘗試找回頭路,原本吵鬧的人群水靜鵝飛,空氣間有著張力,危機四伏,因每一幢樓房,每一個天台、每一個單位,都可以是武裝分子或以軍匿藏的地點,冷不防會困在雙方駁火之間。

這時一個女人從小巷冒出來,引領記者在她家中躲避,門一打開,屋內一片混亂,被鋪在地上捲成一團,屋內亦有兩名年幼的小孩。她解釋以軍闖入她的家中,把一切都弄翻,又毆打她的兒子,她則在另一邊被以軍帶來的警犬對峙,最後以軍矇上兒子與丈夫的眼,並把他們帶走。她樣貌憔悴,深沉的眼底面對以軍四個小時審問後更明顯,瘦骨嶙峋的她指著放在門前大枱的斧頭,作勢擺出斬劈的姿勢,大概是她打算如何回應可能回頭的以軍。

「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記者問到,「求神讓我日後的日子靜好,彌補這一切的荒謬。」在她快要倒下的身軀,語氣無比的折磨,眼眶泛亮,但眼神堅定。

以軍突襲前不會預先通報,居民往往措手不及,當以軍駛入後,又因安全理由不敢離開,在毫無預兆下,未知何時開始、何時結束。沒有足夠經濟基礎搬離難民營,被迫與武裝部隊為鄰居,這裡的人每天只能生活在惶恐之中。自從以哈開打以後,這些突襲更加頻密,最近一次發生在5月21日,突襲長達40小時,根據巴勒斯坦衛生部指,突襲造成12人死亡,包括4名兒童,與連同一名記者在內達25人受傷。

以軍發言人則表示,有情報指出當地有與PIJ、哈瑪斯有連繫的武裝組織,又發現有恐怖份子蓋的基礎建設,故展開行動,行動中在一間醫院發現窩藏的恐怖分子,成功殺死數人,又在武裝分子遺棄的車輛發現武器。

記者按照巴勒斯坦官方通訊社《WAFA》的報導統計,去年10月7日至今,單單是傑寧難民營,以軍已至少進行24次派兵突襲、空襲、使用推土機等,當中造成至少69人死亡,若整合傑寧市周邊地區的類似情況,數字更高,而這只是西岸的其中一處。

巴勒斯坦婦女走出大廈,看到四周瓦礫,外牆薰黑。 圖/陳彥婷攝
巴勒斯坦婦女走出大廈,看到四周瓦礫,外牆薰黑。 圖/陳彥婷攝

單位附近的孔洞,是以軍狙擊手在單位內用來瞄準武裝分子的位置。 圖/陳彥婷攝
單位附近的孔洞,是以軍狙擊手在單位內用來瞄準武裝分子的位置。 圖/陳彥婷攝

▌被迫共存的人

根據阿拉伯媒體《New Arab》引述以色列報導,以哈戰事以來,以軍在西岸城市的難民營至少發動超過200次軍事行動,上述突襲中,至少有50次使用直升機等,至今導致472名巴人身亡。據聯合國人道事務協調廳(OCHA)最新資料,10月7日至今在西岸地區,共513名巴人,包括124名兒童被殺,其中96%被以軍殺害,多達5,000名巴人受傷,另外亦有6名以軍與4名以色列人被殺,近百人受傷。

傑寧市內醫院不時也成為目標,不但被以軍朝門前開火,更有以軍在今年1月,喬裝成醫護人員與平民,推著輪椅與嬰兒車,殺死3人,以軍認為3人為武裝分子。巴勒斯坦衛生組織譴責該起事件,指國際法應保障平民地區,包括醫院。不願具名的醫護人員說,「自從10月7日後,每天至少5、6人受傷,今天剛剛有4人離世,我們亦眼見不少因槍傷、斷骨等等⋯⋯」

其中包括32歲的Mohammad Rahayna,他說在11月9日一次空襲中喪失手指與雙腿,但他已經算幸運,因為他身旁的6個人都因此喪命。一直以來在以色列北部當建築工人, 他與以色列人成為朋友,直到戰事開打後,他丟了工作,作為一家之主,受傷無法再工作,要用盡積蓄來養兩老,但他沒有恨以色列人,他坐在車內說:「他們是無辜的。在我身上發生的事,他們沒有責任。」車後仍放有他新添置的輪椅。

反之,Mohammed Lahlouh同樣在以色列當油漆工人40年,現時局勢下根本沒有辦法通過檢查站,加上自己16歲的兒子Firas Lahlouh在家附近,稱無故被以軍襲擊,腹部中兩槍,1槍在胸口,4槍在大腿,因此在死亡邊緣徘徊,事發近一個月,至今仍無法從床上坐起來,令Mohammed對「鄰居」改觀,坦言自己也不想再回去工作。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衝突早已開始,只是在以哈戰事被催化,不論是以色列或巴勒斯坦人,無數家庭在戰火下陰陽相隔,有人選擇憎恨,有人選擇愛與和平,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住在難民營生活的人,日子沒變得特別好過。

柔和的陽光曬在傑寧的墳地,記者問18歲的Mohammed,你可以與以色列共存嗎?他不假思索,「沒有可能的,我們現在是被迫共存。」他激動地說:「因為我們被佔領,我們不夠強。」8歲的弟弟Adam躺在這片安靜的墳地,墓前插著鮮花,放有一張Adam的舊照片,稚氣的笑容,圓潤的臉蛋,穿著醒目的黑色禮服、白襯衫、黑領帶,向鏡頭舉起V字的手勢,泥土微微隆起,誦讀《可蘭經》的聲音未停,似是安撫著小童的亡魂,以及四周其他新建的墳墓。

32歲的Mohammad Rahayna在空襲中喪失手指與雙腿。 圖/陳彥婷攝
32歲的Mohammad Rahayna在空襲中喪失手指與雙腿。 圖/陳彥婷攝

難民營山丘頂上的清真寺被以軍空襲炸毁,但仍可遠眺傑寧市的風景。 圖/陳彥婷攝
難民營山丘頂上的清真寺被以軍空襲炸毁,但仍可遠眺傑寧市的風景。 圖/陳彥婷攝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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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婷

獨立記者,曾在香港多間媒體從事全職記者工作,現時放眼國際,希望以文字與影像,記錄世界不同角落的人與事,揭示社會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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