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創傷的代間傳遞：家庭和社會制度改變「看待錢」的方式，加劇經濟焦慮循環

我們在面對金錢時如果出現緊張、不安與退縮，不一定是因為我們缺乏理財知識，而可能與深層的經驗有關——已經有穩定的工作與收入的人，可能仍在每一次消費時感到罪惡；早已脫離貧困的人，心裡也可能常出現「哪天什麼都沒了」的焦慮感。這些感受可能和家庭背景有關，社會制度結構也延續貧窮的循環，使後代難以擺脫焦慮與匱乏感。

《匱乏經濟學》（Scarcity: Why Having Too Little Means So Much）一書由美國經濟學專家穆蘭納珊 （Sendhil Mullainathan）和夏菲爾（Eldar Shafir）撰寫，以行為經濟學研究案例出發，討論如何看待和管理「匱乏心理」。

說到面對金錢的「匱乏心理」，試想一種情境——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一名紐約青少女瑪莉，她的母親失去了在百貨公司的銷售工作。家裡的氣氛從此改變，晚餐桌上談的不是學校作業，而是房貸的壓力、是否買得起下一餐。母親常對她說：「錢很難賺，不要亂花。」多年後瑪莉出社會、成為一名社工，收入穩定後她就搬離家裡，但她的內心始終不安。每當她想買一件新衣，總覺得愧疚；每次看到帳單，就會心跳加速、胃部緊縮。

對財務的不安，或許有跡可循。我們常以為理財就是學習計算、規劃與責任感，但在學會「怎麼處理錢」之前，我們更早學到的是「對錢的感覺」。如果金錢曾經在生命經驗中與風險、缺乏或關係的壓力劃上等號，那麼它自然也會讓人緊張、退縮、甚至逃避。理解這一點，就能更溫柔地看待自己，也可以開始看見轉變。

▌成年後的財務焦慮，與童年有關？

財務創傷（Financial Trauma）是指個人因重大經濟困境、長期財務不安或突發性損失，所產生的心理壓力與行為影響。這些影響可能包括對金錢過度焦慮、消費時內疚、迴避理財話題或相關行為、甚至對未來缺乏基本的安全感。美國國家金融教育基金會（NEFE）2022-2023年度訪問學者、知名財富正義倡導者Chloe B. McKenzie指出，財務創傷的一個重要面向是個體在追求物質安全、實現財務保障及累積財富的過程中，可能遭遇財務虐待、財務羞辱或長期財務壓力所帶來的深遠影響。

根據心理計量學家 Galen Buckwalter 的研究，超過四分之一的美國人（23%的美國成年人，約5600萬人）曾有與財務創傷相關的經驗，尤其在年輕族群中更為普遍。美國心理學會（APA）也指出，財務壓力是影響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之一，與失眠、憂鬱、焦慮及人際關係緊張密切相關。

事實上，若孩童從發展早年開始即長期暴露在經濟壓力中——像是家中失業、收入不穩、經常討論金錢衝突並產生人際衝突——這些經驗會影響其大腦對壓力的反應方式，進而影響成年後的風險感知與金錢決策。也就是說，財務創傷不只是「現在的問題」，它有可能是「早就種下的種子」。

這些情緒壓力往往可以追溯到童年的經驗。根據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主導的童年逆境經驗（ACEs）研究，童年時期經歷的經濟不穩、家庭失業或缺乏照顧，與成年後的財務焦慮、住房與食物供給不穩定或不安全有密切關聯，且這樣的關聯跨越不同社經階層。哈佛大學的研究也進一步指出，在貧困與不安全感中長大的孩童，其大腦中負責風險評估與決策規劃的區域（如前額葉皮質、海馬體）會出現結構上的差異，進一步影響我們成年後對金錢與未來的信任感與控制感。

▌財務創傷如何代間傳遞？

創傷往往不會隨時間自然痊癒，而是悄悄地透過語言、行為與情緒的模式，在家庭中一代代流動。孩童從大人身上學會的不只是怎麼賺錢，而會更早學會怎麼「看待錢」。

有些語句或狀況，也許你聽來不陌生：「爸媽這麼辛苦賺錢，不是為了讓你這樣亂花的。」「我們家從來就不是有錢人，不要作夢。」又或者，孩子長期目睹大人因家庭支出爭執，默默把金錢與不安感畫上等號。這些日常中，孩子會內化這些衝擊成為深層的金錢焦慮。根據哈佛公共衛生學院的研究，童年經歷住房不穩定的兒童，其成年後焦慮風險增加1.5倍，即使不考慮家庭收入高低，這樣的壓力還是會對孩童造成影響。

神經科學證據進一步指出，長期經濟壓力會改變前額葉皮質結構，削弱風險評估能力，並強化「損失規避」（Loss Aversion）。這些心理與神經模式一旦形成，即使個體成年後收入穩定，仍可能表現出過度儲蓄、消費罪惡感等行為——這樣的行為無法僅以缺乏理財知識來解釋，更多是源自童年習得的潛意識信念，認定金錢與風險緊密相連，必須極力避免風險發生。當我們開始了解這樣價值觀傳遞的路徑，才能更理解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父母。透過這樣的看見，我們才有機會選擇不一樣的路。

▌社會制度加深家庭和個人財務創傷

在美國，財務創傷的根源往往不只存在於家庭的圍牆之內，更深深植於制度的結構之中。這些制度性不平等延續了貧窮，也鞏固了金錢與風險的負面連結，使許多家庭即使努力多年，仍難以擺脫焦慮與缺乏的輪迴。

首先是醫療債務。根據2024年Health System Tracker的報告，美國約有超過2000萬人背負某種形式的醫療債務，損害信用損害也增加家庭壓力。許多人在購買藥品與繳納房租間被迫做出選擇。

其次是學生貸款危機。美國大學生畢業時的平均學貸約為三萬美元，對許多年輕人而言，這意味著結婚、生育與購屋只能延後，甚至在剛踏入職場時就已經背負巨大的心理與財務壓力。學貸不只是個人負債，也成為整個世代對未來失去信心的象徵。

再者，是深植於歷史與種族的結構性歧視。過去美國在紅線劃區（Redlining）政策之下，以種族為基礎將部分少數族裔聚居區標記為高風險族群，限制銀行貸款和投資，導致這些社區長期貧困)。《哈佛校報》（The Harvard Gazette）指出，美國到今日持續存在薪資與升遷不平等，非裔與拉丁裔美國人在財務累積上始終處於不利地位。這種不平等不僅侷限個人發展，也限制了家庭與社區的資源動能。

此外，美國原住民社群長期處於世代創傷（Historical Trauma）中。他們的經濟資源、文化實踐與土地主權曾多次被剝奪，導致高貧困率與嚴重的心理健康問題。此外，原住民因土地信託制度限制，無法自由處置土地資產，導致經濟發展受限，貧困與失業率遠高於全美平均水平。教育資源不足與金融知識缺乏，也加劇了財務決策困難，許多人因害怕被視為無知而不敢尋求幫助，導致財務恐懼與焦慮持續存在。

根據美國國家財務教育基金會（NEFE）2023年的報告，原住民族群因歷史上的制度性剝削與不信任感，對金融機構存在戒心，這種心理障礙加劇了他們在理財上的焦慮與恐懼。在這樣的處境中，財務焦慮與身份認同的失落交織，形成更複雜的代間傷痕。

這些看似分散的制度壓力，構成了交織的網，把家庭困在其中。理解財務創傷不能只談「個人責任」的原因，因為有太多不公平，早已從一出生就被內建進生活。

▌一線希望：如何打破代間傳遞創傷的循環？

面對這樣的跨世代困境，美國興起了一系列以「創傷知情」為核心的理財與心理實踐，強調財務技能本身之外，對情緒、關係與文化脈絡的理解，讓人們有機會與金錢重新建立關係。

其中，財務心理治療（Financial Therapy）是一個融合心理治療與財務教育的跨領域實務。它協助人們理解自己的金錢信念與情緒反應，例如「我的花費為什麼總是超過預算？」「我對金錢的焦慮從何而來？」透過這樣的探索重建對金錢的掌控感與信任感，和金錢建立更健康安心的關係。

這種治療提供安全、無批判的空間，讓人可以坦然面對與金錢有關的羞愧、恐懼或罪惡感，協助個案辨識創傷對當下行為的影響，也支持他們發展出更穩定、有意識的財務習慣。此外，它也常被應用於伴侶或家庭關係中，協助釐清金錢衝突、改善溝通，並處理代際間的責任與情感界線。

同時，越來越多美國的學校與社區也開始推動創傷知情的金錢教育。從K-12階段（從幼兒園、小學到中學共12年）讓孩子學會辨識財務焦慮、學習預算管理，在日常中面對金錢也能使用更健康的語言和態度。

研究顯示，這樣將創傷知情融入金融教育的教學模式能帶來多層面的積極改變——有助於降低貸款拖欠率、提升信用評分，也讓學生在借貸選擇上更傾向採取利率較低、風險較小的方式，例如從私人貸款轉向公共貸款，或減少依賴高風險的發薪日貸款。此外，這類課程特別有助於提升第一代大學生（父母未獲得學士學位）的還款穩定性，增加對財務的滿意度與信心。

例如，一位來自底特律的勞工家庭，在接受家庭治療後，開始練習用中性的語言談論預算與消費，而不是「我們就是窮」、「你別亂花」。孩子也逐漸從「錢很可怕」轉變為「我可以學習管理金錢」。這個過程改變經濟，更修復了心理與關係。

喬治亞大學家庭與消費者科學（FCS）學院研究指出，這類以關係與自我覺察為核心的介入，對於減緩焦慮、提升理財行為與促進家庭溝通皆有顯著成效。當我們開始將金錢視為可以討論、調整、學習的對象，而不全然是壓力來源或禁忌話題。

▌台灣的回聲：一樣的焦慮，不同的脈絡

與美國類似，台灣也存在著深層的財務創傷的代間傳遞，只是樣貌略有不同。許多家庭從戰後貧困、經濟起飛、到房價暴漲的過程中，一路內化了「努力儲蓄就是愛」、「安穩才是安全」的金錢價值觀。在這樣的語境中，孩子學會的往往不是如何靈活運用金錢，而是如何壓抑慾望、否認需求。

在快速變動的經濟與社會結構下，年輕世代面臨高工時、低薪資與難以購買不動產的壓力，同時還背負著長輩未竟的期待，難以對未來產生真正的掌控感。當代台灣的財務焦慮來自帳面數字，也來自跨世代的情緒債。許多年輕人感覺，上一代用緊縮過生活，我們卻被期待要用同樣的方式應付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和未來。

若我們願意正視文化與歷史的背景，就能更溫柔地看見我們對金錢的不安，也更有機會在台灣社會中開啟關於財務療癒的對話。

我們繼承了焦慮，也繼承了沉默。但這不代表我們無力改變。理解財務創傷的來由、意識到代間傳遞的機制，便是我們擺脫過去、創造新金錢關係的第一步。正視創傷，並不是在責怪上一代或父母，而是為了幫助我們與下一代，活出不同的生命藍圖。我們可以選擇，把金錢從恐懼與羞恥中釋放出來，成為支持生活的工具，而不是控制人生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