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浮沉的桃樂絲:同志偶像茱蒂.嘉蘭,激勵人心的坎坷演藝路
「我的歌是唱給所有人聽的!」(I sing to people!)——茱蒂.嘉蘭
10月是台灣同志大遊行固定舉辦月份,若在美國,遊行多半辦在6月同志驕傲月,這也是自1969年石牆暴動之後,開始年年舉辦以茲慶賀與紀念同志族群的盛大活動。因此,本文將談論一位同志圈的經典偶像,她與同志的連結、她的生涯。
她在16歲時,以《綠野仙蹤》當中〈Over the Rainbow〉一曲,溫暖了許多時代民眾的心;她也是同志圈中最受愛戴的人物,她演繹的《綠野仙蹤》主角桃樂絲與多位被社會邊緣化的角色成為朋友,同志們此後也以彩虹作為象徵,還以「桃樂絲的朋友」(friend of Dorothy)一詞,作為表述彼此身分的說法。
她的歌聲、笑容、熱情感染了無數的同志族群,在圈內被視為女神。然而,她的感情生涯,卻因無數的錯戀而承受身心痛苦。她是好萊塢最閃耀的明星之一,也是坎坷不幸的女人。乍看之下,她如仙杜瑞拉般擁有了一切,從另一面來看,她也一無所有。在星光閃爍的背後,卻是滿腹的辛酸與悲愁。
她是茱蒂.嘉蘭(Judy Garland)。
▌同志偶像與石牆暴動
西元1969年6月22日,才剛滿47歲不到一個月的茱蒂.嘉蘭因為濫用藥物暴斃身亡,就此殞落。一週後,許多茱蒂.嘉蘭的粉絲出席了6月27日葬禮,向偶像告別。《時代》雜誌報導指出,當年有多達2萬1,000人來瞻仰茱蒂.嘉蘭的儀容,觀禮人群擠滿了曼哈頓上東區的街道。靈柩中,茱蒂.嘉蘭的遺體穿著她第五次婚禮的禮服。
隔日,6月28日,被視為美國同志運動開端的石牆暴動(Stonewall riots)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酒吧爆發。出於時間上的巧合,這半世紀以來,有些說法會把二個事件連接在一起,認為茱蒂.嘉蘭的死點燃了同志族群的情緒,對體制的宣示反抗。
美國作家與記者Charles Kaiser在1997年出版《The Gay Metropolis》提出,茱蒂.嘉蘭的同志粉絲們在紐約上東區為偶像守靈,群眾悲傷的情緒,加上面對警方的威逼迫害,導致了石牆暴動發生。2015年,Roland Emmerich執導的電影《石牆風暴》(Stonewall),也重述茱蒂.嘉蘭過世導致石牆暴動的觀點。
2017年,美國樂團The Magnetic Fields的歌曲〈69: Judy Garland〉,進一步傳遞茱蒂.嘉蘭在石牆運動中扮演的救世主神話。歌詞寫到:
One day after the funeral
Stones flew over the Stonewall
Judy Garland
Halfway through her tell-all memoirs
Who flew up into the stars?
Judy Garland
Judy Garland set us free
當然,這個說法也被另一派人士駁斥,像是石牆運動領導人之一的Thomas Lanigan-Schmidt,認為不應該把茱蒂.嘉蘭之死看作導致事件發生的單一主因。不過,這並不影響她激勵同志族群爭取平群、邁步向前的精神領袖地位。
文化領域資深記者Barry Walters曾經在LGBTQ刊物《The Advocate》上,把茱蒂.嘉蘭比喻為「同性戀者的艾維斯」(the Elvis for homosexuals,艾維斯為巨星貓王本名),她代表了情感的解放,體現一個女人如何努力擺脫現實生活束縛、勇敢追求愛情,但是在過程中不斷跌到、不斷被擊敗,她的坎坷際遇也反映了萬千同志粉絲們的心境,讓他們感同身受。儘管活著很痛,但茱蒂.嘉蘭仍藉著歌曲傳唱戰勝命運的信仰,鼓勵著壓抑受苦的同志歌迷勇敢向前邁進。
茱蒂.嘉蘭成為同志偶像的主要因素之一,是她悲劇的一生。這些悲慘、苦痛,激起了同志族群們身為少數受迫者的同理共感。在異性戀霸權當道的社會環境下,身為性少數的同志們必須否定真實自我,假裝成異性「正常人 」。這種犧牲自己作為被愛的代價,本身是致命的交易。隱藏真實性向、過著雙重生活,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和緊張的人際關係——親子、婚姻、友情——還有自我價值被恐同社會徹底剝奪的道德懲罰。
英國酷兒理論學者Richard Dyer 在《Heavenly Bodies: Film Stars and Society》一書提到茱蒂.嘉蘭的同志偶像地位,可以從她個人的負面形象來剖析:由巔峰墜落谷底、由影壇大明星變成問題人物,不再能適應好萊塢主流生態,就好像同志們的生涯歷程一樣,被主流社會排斥在外。同志粉絲們從茱蒂.嘉蘭個人形象的「不正常」,感受並投射自己的感情。他引述一位不具名同志的來信,描述同志們透過集結參加與茱蒂.嘉蘭相關的活動,才能在公開場合表達同性戀身份,並暫時從體制壓抑中得到性別枷鎖的解放。
流行文化研究者Brian Currid在〈Judy Garland's American Drag〉文中提出,茱蒂.嘉蘭於1954年主演的《星海浮沉錄》(A Star Is Born),是她躍升為同志偶像的關鍵。該片除了由知名同志導演喬治.丘克(George Cukor)執導之外,Currid指出,在《星海浮沉錄》製作的年代,美國剛好面臨電影製片產業衰退、電視興起、麥卡錫主義當道等趨勢。這一時期的反共和反同性戀情緒使得許多同志人士被排擠和邊緣化,社會和政治都加劇了對同志的偏見和歧視。
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茱蒂.嘉蘭的影響力此時反而開始強化,她成為同志群體的精神象徵,除了她與好萊塢片廠/威權體制的抗爭、不符合好萊塢明星包裝的麻煩人物形象,還有她深受愛戴的歌舞表演。
茱蒂.嘉蘭也曾被媒體問及,受到如此多的同志粉絲追隨有何感想,在那個同性戀還被視為精神疾病的年代,她的回答卻十分大方,充滿溫暖:
「我一點也不在乎,我的歌是唱給所有人聽的!」
(I couldn't care less. I sing to people!)
▌置換性別的迷人表演
茱蒂.嘉蘭在電影歌曲〈Swanee〉中,施展了跨越性別的表演,改變此曲以黑人歌舞滑稽模仿的傳統,也成為她被同志崇拜的重要原因之一。
〈Swanee〉原本是藝人艾爾.喬遜(Al Jolson)的「黑臉扮裝」(blackface)表演段落,由美國知名作曲家George Gershwin和作詞家Irving Caesar譜寫,在艾爾.喬遜的演繹下成為1920年代熱賣歌曲;此後,Jolson在幾部1940年代電影中也一再重現他的這首經典表演。艾爾.喬遜也是電影史上第一部有聲電影《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的男主角,這部電影不僅改寫了好萊塢電影生態,也使得艾爾.喬遜成為美國大眾文化中的懷舊代表人物。另外,他的經典歌曲〈Swanee〉因為深受歡迎,因此到他1950年過世期間,幾乎是完美詮釋這首歌曲唯一人選,不大有其他歌手能和他匹敵。
1954年,茱蒂.嘉蘭在回歸大銀幕的作品《星海浮沉錄》中,勇敢挑戰了艾爾.喬遜的〈Swanee〉,將它帶入電影中將近半小時的歌舞劇裡:劇中故事以茱蒂.嘉蘭的生平為藍本,描述一個小鎮女孩(茱蒂.嘉蘭本人飾演)歷經各種考驗後,成為大明星的過程。
在這段演出中,茱蒂.嘉蘭帶入了有別於艾爾.喬遜的全新詮釋。她並未像前輩原唱者一樣塗黑臉、反串黑人做出機械化的動作娛樂觀眾,而是以陽剛化性別變裝的手法,模仿艾爾.喬遜的男性身分,穿著高禮帽、外套、領帶,配上白手套,化身年輕男孩,並在聲音和肢體動作上,模擬艾爾.喬遜的低沉嗓音、男性化動作,以性別的形象跨越來取代種族膚色的模仿。
在茱蒂.嘉蘭這段自傳色彩的歌舞故事鋪陳下,把原本深具種族歧視意涵的表演,轉換成一個女性成長的勵志故事,向觀眾宣示自己將重歸榮耀,也激勵了她的愛戴者們。此後,〈Swanee〉成為了茱蒂.嘉蘭的招牌歌曲,在巡演和電視演出上時常表演。
▌茱蒂.嘉蘭的坎坷人生
至於茱蒂.嘉蘭坎坷的星海浮沉路,必須從她與電影公司米高梅(MGM)的愛恨情仇說起。
1937年,14歲女孩茱蒂.嘉蘭和米高梅簽約,在米高梅創始人路易.B.梅爾(Louis Burt Mayer)為「好萊塢之王」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策畫的生日驚喜派對上,展開生涯第一場重要演出:向偶像獻唱〈Dear Mr. Gable〉,她的演出得到熱烈喝采,讓壽星克拉克.蓋博對她激動一吻,也開啟了她明星事業的第一步。
隔年,米高梅安排茱蒂.嘉蘭在歌舞片《Broadway Melody of 1938》演出一個搶戲小配角,並在銀幕上讓她對著克拉克.蓋博的明星照,重唱歌曲〈Dear Mr. Gable〉。同年,茱蒂.嘉蘭與青少年男星米奇.隆尼(Mickey Rooney)首次合作,她在賣座低成本的Andy Hardy系列電影第3集《Love Finds Andy Hardy》演出戲分吃重的鄰居小女孩,為她的下部電影《綠野仙蹤》磨練表演能力。
而後,米奇.隆尼成為茱蒂.嘉蘭生涯最初的「銀幕伴侶」,而這對米高梅最賺錢的青少年明星陸續在10部電影合作,成為1930年代末到1940年代初期,轟動全美的迷你明星組合(茱蒂.嘉蘭身高約151公分、米奇.隆尼約160公分)。
然而,被塑造成長不大的女孩,卻成了她事業早期的枷鎖。
當時,米高梅的年輕一線女星,可以分成二種。一種是和茱蒂.嘉蘭年紀相當的拉娜.透納(Lana Turner)、艾娃.嘉娜(Ava Gardner)、甚至是小她多歲的伊麗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都能被定位成風姿綽約的成熟女性,和俊帥男影星在銀幕上談情說愛。另一種則是瓊.愛麗森(June Allyson)、珍.鮑威爾(Jane Powell)、黛比.雷諾茲(Debbie Reynolds)這些小家碧玉型的演員,不算美艷奪目,而是屬於可愛親切的女孩。
然而,茱蒂.嘉蘭不屬於上述二種類型的女演員。她被定位成「天才兒童」(child prodigy)的演員,在一連串電影中演出未成年的青少女,長相平凡、內斂自卑、渴望心愛男性(大多是米奇.隆尼飾演)的關注,她只能穿上稚氣未脫的服飾、掩藏發育成熟的女性身軀,天籟美聲是她唯一的資產,向全世界展現自己的才華、情感、熱情。
茱蒂.嘉蘭在 1940 年代成為米高梅最賺錢的明星,但她一點也不快樂。為了讓她體態變得纖瘦,公司嚴格監控她的日常飲食,同時還讓她服用減肥藥。因為減肥藥物造成情緒過度亢奮,因此又要服用巴比妥類藥物來鎮靜情緒,拍片時,茱蒂.嘉蘭還需要使用安非他命來提振精神。她也要靠安眠藥才能入睡。拍攝《綠野仙蹤》時,茱蒂.嘉蘭的藥癮已開始出現,她當時才 17 歲。
同時,茱蒂.嘉蘭在片場不斷遭受性騷擾。像是路易.B.梅爾,就仗著自己高層身分,時常對她有不正當的身體碰觸。此外,根據她的前夫 Sidney Luft 在回憶錄中描述,拍攝《綠野仙蹤》時,侏儒演員會趁機把手伸到她的裙子裡。他說:「那些男人年紀都在40歲以上,他們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因為他們個子太小。」
雪上加霜的是,公司宣傳機器封鎖她的身體形象與性徵,還逼得茱蒂.嘉蘭二度墮胎,限制她成為母親的權利。1941年,19歲的茱蒂.嘉蘭違反她母親和米高梅的反對,和大她12歲的作曲家、樂隊指揮大衛.羅斯(David Rose)私奔到拉斯維加斯結婚。不幸的是,當茱蒂.嘉蘭懷孕後,她的母親和電影公司為了維持她在《綠野仙蹤》的青春可人形象,強迫她墮胎,也埋下她和大衛.羅斯婚姻僅維持3年就破裂的導火線。
直到1942年之後,美國正式捲入二戰。1944年,茱蒂.嘉蘭當時全心愛戀的男星泰隆.寶華(Tyrone Edmund Power)響應號召,拋下了有身孕的她,上前線為國付出,最後她再次黯然墮胎,對她造成衝擊性極大的傷害。片廠的種種壓榨和戕害,使得茱蒂.嘉蘭最終身心崩潰,後半生繼續在藥癮、酒癮、自殺邊緣、五段短暫的婚姻,以及名氣起起伏伏的痛苦循環中掙扎。
時代雜誌曾在1969年刊載的〈Singers: End of the Rainbow〉文章中談到,茱蒂.嘉蘭的粉絲們,無論她是好是壞,都愛她、崇拜她。她個人生活失序,在她晚年也連帶影響到演唱表現,她的嗓音開始顫抖潰散,也時常記錯歌詞,甚至吸引一批不懷好意的聽眾專門到現場看她出洋相,失常的狀況導致她不得不取消演出。
但雜誌後段提到,茱蒂.嘉蘭在生命最後的歲月裡,仍然不放棄希望,積極爭取重新回到舞台的演出機會。儘管最後不敵命運,孤獨離世,但她的精神仍永遠活在後世人們的心中。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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