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幣鑄造的歷史記憶：「拿破崙紀念幣」與聖赫勒拿島的故事

文／王健安

2021年，英國的海外領地聖赫勒拿（St. Helena）發行一枚充滿諸多象徵意涵的紀念銀幣。硬幣正面，採用伊莉莎白二世的第三代側面像，成熟又充滿自信。圍繞頭像的銘文依循著慣例寫道：1£‧ ST. HELENA‧ QUEEN ELIZABETH II‧ 2021（1英鎊，聖赫勒拿，伊莉莎白二世，2021年）。真正值得注意的，反倒是在前段銘文的反方向，刻印了一個在人類歷史上頗負盛名的名號：THE EAST INDIA COMPANY（東印度公司）。

硬幣反面的天使像，若有所思地低頭看望上頭有老鷹、月桂葉及字母N裝飾的墓碑。主要圖像周圍還有其他小細節，如兩隻蜜蜂雕像分別落在硬幣上緣的左右兩側；天使像正下方再飾兩條月桂葉枝條。諸多圖像元素一一指出，該枚紀念幣與拿破崙有著密切關聯，蜜蜂、月桂葉、老鷹及字母N，都是拿破崙生前不斷使用的象徵符號。

最主要的天使浮雕像，雖然姿態不同，但從風格造型來看，顯然是直接借用巴黎榮譽軍人院拿破崙陵墓旁的天使雕像。天使所看顧的，正是拿破崙靈柩的簡化後圖像。位於天使正下方的「EIC符號」，是唯一與拿破崙沒有直接相關的元素，其即為「東印度公司」的縮寫商標，與硬幣正面的名號相互應。

拿破崙陵墓與早已消失的東印度公司，同時出現在聖赫勒拿島2021年的紀念幣上，乍看之下只是單純集結歷史題材的仿古之作，甚至是粗糙的歷史錯誤。但事實上，這枚紀念幣的存在意義遠多過於此，其所代表的是：

▌聖赫勒拿與拿破崙

拿破崙出生於1769年，20年後法國大革命爆發。拿破崙利用新時代契機成為革命派的英雄、屢屢擊退各地反法聯軍，最後更是加冕為皇帝，將法國疆域推至巔峰。因為種種原因，拿破崙帝國並未長久，特別是在1812年遠征俄羅斯失敗後，帝國逐漸走向瓦解。1815年，無力東山再起的拿破崙，被送到英國位於南大西洋的偏遠小島聖赫勒拿。1821年，拿破崙在小島上度過6年安靜歲月後逝世。直到1840年，法國才將拿破崙的遺骸遷回故土。

因為見證拿破崙一生中最低落的時光，更曾是他最後的安葬之地，聖赫勒拿得以在不少人心中留下印象。很多人可能都是先知道拿破崙的故事後，才注意到這座小島。對聖赫勒拿政府來說， 無論是基於觀光資源或該島歷史記憶，拿破崙的故事絕對是個重要文化資產。2015年，也就是拿破崙抵達該島的兩百周年，就曾與法國官方代表在島上舉辦相關紀念活動。

2021年，正當全球仍受疫情所苦時，拿破崙的逝世日也默默來到兩百周年。早在2020年，聖赫勒拿政府特別成立籌備紀念活動的「不列顛拿破崙兩百周年紀念基金會」（British Napoleon Bicentenary Trust）。根據聖赫勒拿政府網頁介紹，該基金會有著以下任務：跳脫政治意涵紀念拿破崙的逝世，並向世人展示這座島嶼與拿破崙的故事；為此，還需要籌資以管理修復與拿破崙相關的歷史建築。

2021年，聖赫勒拿舉辦一連串紀念活動，包括在拿破崙逝世日重現哀悼儀式。因疫情影響，實際上並沒有大量遊客參與，但透過這些活動與對外宣傳，當地政府以更為久遠的眼光、積極地保存島上歷史，為後續紀念留下活動能量。

就以上種種來看，聖赫勒拿政府於2021年同意發行拿破崙紀念幣，無論就主題、時機點來看，都是個再合理不過的行為；紀念幣上圖案也不是意氣風發的拿破崙，而是已然安息的樣貌，更與聖赫勒拿的過往直接相關，充滿十足宣傳意味。藉此，聖赫勒拿能在往後數十年間不斷提醒世人，拿破崙也曾在這座島嶼留下足跡，而且除了法國本地，也有其他人在紀念他的故事。

▌聖赫勒拿與東印度公司

另一個問題是，為何紀念幣上也會有「東印度公司」的名號？

1600年，一個由商人、貴族組成的公司，獲得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一世授予往東印度洋貿易的特權，其即為著名的英國東印度公司（以下簡稱東印公司），成立時間甚至比荷蘭東印度公司還早。

在接下來的兩百多年，東印公司一面進口茶葉、香料、咖啡等各式珍貴舶來品，一面擴張英國在印度洋、東亞地區的勢力範圍。尤其是在18世紀時，東印公司成為印度的實質統治者，為後來的日不落帝國奠定根基。

在此過程中，東印公司也於1659年開始殖民聖赫勒拿島，將其建設成往返印度洋的重要補給點，這才有了1815年收容拿破崙、2021年舉辦紀念活動的後話。直到1834年，東印公司才將聖赫勒拿島轉交給英國政府，成為國家正式領地，換言之，現今所見的聖赫勒拿，也與東印公司的歷史密不可分。

東印公司雖然風光輝煌，但也經歷著大小不斷的經營危機，加上不合時宜的特許壟斷公司，令英國政府不斷加強對公司的監控力道。1858年，東印公司在印度的勢力範圍被迫讓與政府，隨後數年，東印公司的業務範圍不斷限縮，到了1874年正式解散。

▌拿破崙紀念幣的意義

縱使東印公司消失多年，人們顯然認為這個名號有著難以比擬的商業價值。2005年，印度出身的商人桑吉夫·梅塔（Sanjiv Mehta）以東印公司之名組建自己的公司。梅塔受訪時表示，他並未打算宣稱自己重建了東印度公司，而是想強調深受前人啟發、影響；這種說法，也屢屢出現在現代東印公司的官網中。但在許多地方，現代東印公司也試著與原始東印公司創造傳承關係。官網介紹公司歷史時，從1600年開始說起，一直回顧東印公司的歷史直到1874年，隨後時間序直接跳到2005年，說道：

更別說是官網上的蘋果商標，與原始東印公司的商標近乎一致。

現代東印公司的經營者想必已然注意到，作為相對新創的公司，能否塑造極具魅力的品牌，取決於可以從歷史之中挖到多少題材。例如16-19世紀的東印公司史、英國擴張史，假使善加利用，都可使自己更像是個傳承者，或至少為公司增添更多討論話題。這項期待在拿破崙逝世兩百周年紀念找到絕佳的表現機會，現代東印公司透過設計、製造這枚紀念幣，並刻上公司名稱，理所當然地與聖赫勒拿島的名字、歷史連結在一起，塑造出更為立體的形象，彷彿當年的那個東印公司真的重現於世。

除了拿破崙紀念幣，現代東印公司在貴金屬紀念幣的商品開發上，還採用了許多英國史上的重要片段，甚至是直接複製既有圖像。

例如2021年開始的「女王美德」（Queen’s Virtue）系列，取用自維多利亞紀念碑上的主要雕像，再以「勝利」、「真理」、「仁慈」等主題一一命名發行。而「優那與獅子」（Una and the Lion）和「哥德克朗」（Gothic Crown）等系列，則複製自維多利亞時期、著名雕刻師威廉‧偉恩（William Wyon），用來歌頌維多利亞女王的兩大硬幣雕刻傑作。一次又一次的復刻，無異於一次又一次地為自己累積不可見但又珍貴的品牌形像。

持平而論，2021年的拿破崙紀念幣與上述紀念幣一樣，在造型上有著顯而易見的缺點：無論成果多麼美麗，都缺乏令人感到新奇的設計，更直白來說就是少了創新性。該紀念幣的主要圖像元素，伊莉莎白二世的肖像，或是反面的天使浮雕等皆取用自既有成果，單就這個面向來看，確實降低了收藏價值。

真正使拿破崙紀念幣別具意義的地方在於，展示了人類如何利用歷史故事，建立自我認同與外在形象的成果。

在一、兩個世紀後，假使後人也對我們的歷史，或是對拿破崙及東印公司感到興趣，這枚紀念幣便能代我們說出屬於這個時代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