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之岩的沉靜美學:越境日韓的「物派藝術家」李禹煥

聯合新聞網 陳飛豪
1936年出生於南韓、在日本留學的藝術家李禹煥(Lee Ufan),是日本前衛藝...

「我在日本是侵入者、在韓國是逃亡者⋯⋯。」

這是在日韓國藝術家李禹煥在2022年接受《Newsweek》訪問時,對自己越境經驗的創作人生下的一個註解。雖然在西方藝術史中,藝術家在非出身國大放異彩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在東亞世界,即使一國的藝術領域通常性格較為開放,創作者這類跨境經驗仍常引人關注,特別是在詭譎多變的日韓關係中,李禹煥出身韓國慶尚南道(경상남도),卻成為日本戰後重要藝術思潮「物派」(もの派)的重要立論人與創作者,難免令人有興趣了解他這份跨境經驗背後的國族認同與時代意義。

在此前提下,李禹煥似乎也十分清楚在他人眼中,自己如何引人好奇?也因此在報導中,説完自己在日韓分屬侵入者與逃亡者的驚人之語後,卻也說道,在這之中自己作為少數者的經驗最大化,卻也給予了作品力量。「既不屬於任何一方,會不會其實也都屬於任何一方?」這樣的思考也讓李禹煥豁然開朗。不再思考自己屬於哪一方,也才意識到自己身上二重甚至三重的獨特多元性。他的藝術成就想必也是一個有趣的「日韓共識」。

李禹煥1969年作品《現象與知覺A 改選 關係項》,三個石頭錯落放置的展場,卻刻...

▌日韓越境與物派的起始

李禹煥1936年出生於仍在日本帝國統治下的朝鮮半島,雖然如此,他大部份的文藝知識養成多是在戰後的大韓民國。青春期前往釜山的中學就讀,並在首爾的高中就學期間加入了圖書部,開始寫作並投稿各種文學獎,可見李禹煥初次與「藝術」的連結是透過文學,在視覺藝術創作之外,也具備一定的書寫能力。

1956年,李禹煥進入首爾大學美術學院就讀。暑假期間,為了幫住在日本的叔叔送「漢方藥」而去了一趟橫濱,之後在叔叔的力薦下,決定轉來日本留學。他先進入東京拓殖大學學習日文,再就讀日本大學文理學部哲學科,並且以馬丁.海格德(Martin Heidegger)的思想為主題深入學習。

根據東京《平凡社》出版的《李禹煥》,他在一次拜訪老師的機會中,在美國藝術雜誌看到了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與馬克.托比(Mark Tobey)這些藝術家們的作品,他們的創作並非只是經營畫面美感,而是透過各種行動實踐反思「何以繪畫?」的問題——例如波洛克把巨大的畫布平鋪在地上,用鑽有小孔的盒子、棍棒或畫筆把顏料滴濺在畫布上,以近似於隨機性的方法創造畫作——李禹煥因而對其留下深刻印象,也成為後來的創作養分。

大學畢業之後,李禹煥多方嘗試各種藝術形式,既參與劇場表演,也深入學習日本畫的技巧。當時正值1960年代,韓國面臨了反對軍事政權示威,以及與朝鮮(北韓)的統一問題,而各地的年輕人們,也積極參與各種政治與社會運動,整個世界彷彿要邁入一個重大變革的氣氛當中。身為在日韓國人的李禹煥,自然不可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但在這大時代的狂潮當中,自然也發現了自己的渺小,為了突破這樣的閉塞感,他選擇開始專注於純藝術創作。

2001年10月25日,日本天皇明仁(左二)在東京皇居與剛得到高松宮殿下紀念世界...

李禹煥作品《Relatum》2021年於英國倫敦的里森畫廊展出。 圖/美聯社

之後他與策展人石子順造相識,1966年觀賞了石子策劃的「Trick and Vision」後,受到了極大震撼。這個展覽將西洋繪畫的透視法定義為某種視覺上的「Trick」,並且用來暗喻日本在帝國時期接收的西方藝術思潮。1960年的當時對於未來要有怎樣的「Vision」則是這個展覽所關心的重點。舉例來說,藝術家關根伸夫展出一個圓筒造型的雕塑《位相No.4》,透過不同角度的觀看這個雕塑,彷彿分解成不同的幾何抽象繪畫。

由此可見,視覺錯位的遊戲以及對傳統繪畫中「透視法」的探討:對這個展出來說,透視法其實就是將人類眼前所見的三度空間視覺場景,重現在平面畫布上的一種「Trick」。

之後關根於1968年10月在「第一回須磨離宮公園當代雕塑雙年展」中發表了《位相—大地》,而這件作品也被視為是點燃「物派」潮流火種的起始點。他在須磨離宮公園內挖出一個深2.6米,直徑2.2米的圓坑,而挖出的泥土被塑造成與圓坑大小一樣的圓柱體,但展覽結束之後,這些泥土被填回到原有的泥坑中:展期一結束,這件作品的形體將被消失到只被封存在這展期幾十天的記憶之中。

而這似乎也是日本藝術界在接受了西方的「Trick」之後所提出的「Vision」,是這類不再賦予藝術作品任何裝飾性的想像,而是回歸媒材本質的「物派」創作思潮。

藝術家關根伸夫於1968年10月發表的作品《位相—大地》(Phase—Mothe...

2014年李禹煥在法國凡爾賽宮展出10件新作品,圖為作品《對話》(Dialogu...

▌李禹煥、物派與「寂靜之岩」的象徵

李禹煥繼關根之後也成了物派的重要人物,不只在《位相No.4》後,也創作了呼應其理念的《第四構成A》(第四の構成A),也於《位相—大地》之後開始創作立體作品,他也發揮自己的哲學專長與書寫能力。例如在1970年2月號《美術手帖》中發表的〈尋求相遇〉(出会いを求め)常被認為是為「物派」立論的重要書寫之一,在這個時代潮流中,是身兼藝術家與立論者的重要大將。

2022下半年由日本國立新美術館策劃的李禹煥同名回顧展,則是讓我們得以窺見這位藝術家創作人生的一次展出,而他最喜歡使用的媒材就是象徵穩重與沉靜的岩石。1968年發表的《現象與知覺B 改題 關係項》(現象と自覚B 改題 関係項),想必是最能體現物派意念的初代作品。簡單說來,他就是將一顆大石頭放在玻璃上,但我認為這件作品的重點在於玻璃上的裂痕:它代表著玻璃與石頭相觸後所觸發的能量。

其次1969年的《現象與知覺A 改選 關係項》(現象と自覚A 改題 関係項)中,三個石頭錯落放置的展場,卻刻意附上三者間的距離尺標,彷彿刻意標示出,我們與「物件」之間,平時可能忽略的細節所在。

接著2022年的《關係項―拱門》(関係項—アーチ)則將物質間的關係轉向石頭與鐵板,觀眾走入這戶外展場時,踏著碎石子地上的鐵板,聽著兩個物質接觸後出現的細微聲音,走過一個大石被鐵板分隔設計出的拱門造型,由此可見,李禹煥在這個場域中,同時展現了兩種不同的物質碰撞情境。

李禹煥的作品《第四構成A》(第四の構成A),由螢光塗料及木板製作而成。 圖/翻攝...

李禹煥,《關係項―拱門》,2022,國立新美術館展示一景。 圖/陳飛豪

2014年於法國凡爾賽宮展出的作品《The Arch of Versailles...

李禹煥成名後的1970年代,恰巧是巴黎雙年展意圖崛起的時刻,這國際展會是這座藝術之都在二戰漸漸失去樞紐地位後,希望與新藝術重鎮的紐約及倫敦抗衡的大型展演。而為了與老牌雙年展如威尼斯和聖保羅規劃出不同的方向,巴黎雙年展則將參展者的選定標準設定為青年藝術家,在這波強力的號召之下,李禹煥因此開啟了與歐洲的展演交流,「物派」的藝術家們也因此從日本進入國際舞台。

初次來到這個國際化的藝術之都,他並非沒有幻想過在藝術這個共同語言的連結之下,可以來到一個無國界的創作烏托邦,但事實上他還是會被認定為是一個「來自亞洲的藝術家」,而這也是本文初段所提到李禹煥體會到必須讓自己「少數者經驗最大化」的開始,與其非要找尋一個歸屬,不如仔細思考自己與不同異地間的關係,反而可以得到更多的能量與豐富的生命經驗。

「物派」(もの派)的概念初次問世時,有些不以為然的評論指出,這樣的創作形式,其實就是把「東西」(もの)拿到展場擺著,什麼都不做。乍看之下可能有些道理,但卻是這樣「極簡」的作法,反而凸顯出某些被忽略事物的身影。而如同上述,李禹煥最常用的媒材,就是岩石,如同他的作品一般,或許藝術家自己本身也如同這寂靜之岩,幾乎少對日韓間的敏感政治議題提出意見,當然以當下日韓國情而言,就其作品觸及的議題倫理,他也確實不需要作出表態。

而在沉靜的力量之下,他的藝術成就某種程度而言卻達到了某種「日韓共識」,除在日本直島有其專有的美術館外,釜山美術館也設立了「李禹煥空間」,而這份日韓的越境經驗,想必也是東亞藝術史中的重要一筆。

李禹煥最喜歡的媒材是象徵穩重與沉靜的岩石,他的作品與藝術成就也達到了某種「日韓共...

編輯/李牧宜

陳飛豪

陳飛豪,生於1985 年。身兼藝評人與藝術家,文字寫作主以藝術評論、日治台灣文史議題與東北亞觀察為主。作品計畫則多運用觀念式的攝影與動態影像詮釋歷史文化與社會變遷所衍生出的各種議題。作品計畫曾參與台北市立美術館2016年台北雙年展與2020/2021東京雙年展,亦曾於C-lab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國家攝影文化中心、臺南市美術館、韓國首爾LOOP ALT SPACE展出。2022年於台北當代藝術館舉辦個展「帝國南方無理心中」。另著有《史詩與絕歌:以藝術為途徑的日治台灣文史探索(陳飛豪作品 2013-2020)》

深度專欄 日本 韓國 文化 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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