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錢趕快拍：支持歐美影視帝國的「公共資金」補貼

拿下2022年金鐘獎戲劇節目獎的《斯卡羅》，在放映時就引起褒貶摻半的反響，得獎後其劇情結構與表演的失衡再被拿出來檢視；有評論說《斯卡羅》因題材政治正確而勝出、而思及《斯卡羅》得到文化部與國發會資金挹助，而有破億的製作預算以及總統政院級的行銷推廣，又有如吳宗憲批評的「拿（我們）納稅人錢來拍戲的，沒有收視率壓力」——然而這樣的指責，忽視了影視產業的在不同國家的規模差異，以及「政府補貼」在各國影視產業發展所扮演的角色。

先說，除了由愛奇藝原創且主要瞄準中國觀眾的《逆局》，2022年金鐘獎電視戲劇入圍者全都有本地納稅人的錢投入製作。《茶金》為公視與客家電視台合製，《俗女養成記2》為華視出品並得文策院投資，就連在行銷辭令上大打Netflix原創和台劇新高度的《華燈初上》，也得到文化部2,800萬的資金挹助。同時，Netflix買下了除《逆局》外，上述這影劇的播映權，Netflix在商言商，通說是有強大演算法深知閱聽人偏好可提供客訂選擇，若要說Netflix買了放映權，放上超擠的播放清單 ——包括《斯卡羅》——但又不在乎收視壓力，是說不通的。

「拿納稅人的錢來拍戲」這樣的批評，其實是回到一個在本地常見的公私兩分的爭辯：政府為何支持影視製作？完全自籌資金的商業媒體常批評政府補貼夾帶政策偏好，干預創作又輕視大眾品味弄得曲高和寡；支持者則說面臨境外大製作（特別是好萊塢）強攻本地市場，政府補貼在各國都是文化自保之必要。在這些議論中，美國系統之於前者，往往被當作私營的標竿，並以好萊塢市場成敗來說明一切；之於後者則解釋為：本地市場不比美國，所以應以補貼平衡之。

▌公共補貼之於文創產業的重要

然而有趣的是，實際上各國都不存在所謂「長期而言完全沒有政府支持的媒體影視業」，從鄰近我們的先進國如日本南韓、到歐盟各國，都有強大的公共媒體以及恆常穩定的文創製作補貼政策，後進國則常見有國營媒體、乃至於數十年來得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國際傳播發展計畫（IPDC）的經費補貼，IPDC這類的補貼大體是以文化保護與促成文化多樣性為目的，因此也不會放任純私營資本主導決定一國的影視業發展。

90年代以後，英國澳洲帶頭點火文創經濟論，主張以影視文創產品的輸出，帶動本地各種工業製品或服務在他國的需求，或刺激外國旅客至本地觀光消費，乃至於構成國家總體軟實力而作為外交上的重要手段，其後文創經濟的觀點陸續被各國政府意識到，因而開始加大對影視業製作補貼的力度。

就算不考慮以上文創產品在需求端的外溢效應（對本國其他消費的帶動）、以及國際政治上的必要性，影視製作若沒有了公共財政與行政上的支持，其天生巨大的風險與不確定性，本來就令私營公司怯於投資，即使投資製作，也經常產製保守、只投主流品味所好的作品，此外若無公共資金的注入，造成的總體投資不足更會令影視製作的供應量不夠全社會所需，也傾向無視觀眾的多樣需要。這不是單指台灣，而是得自各國（包含美國）的經驗，被許多相關研究證實，應該是當代文化經濟領域的通說了。

▌加拿大補貼政策吸引美國影視「製作外逃」

值得關注的是，在世界各國政府競相投入對影視製作的補貼後，好萊塢在南加州大本營的製作以及資本出現明顯外移的現象，這樣的趨勢在90年代末期開始變得愈來愈明顯，在美國本地被理解為「製作外逃」（production runaway）。

好萊塢片商著眼於他國政府提供的各種租稅減免、財政補貼、低利或無擔保融資、行政協助、市場優先准入（於本地製作可不受法令規範的外片播映限制）等，無情地拋棄了美國本地的工作者，將攝製乃至於前期開發、後期剪接特效等工作發包到外地製作，也推進了他國大城作為新興製作中心的發展，比如加拿大的溫哥華、多倫多與澳洲的黃金海岸。

特別是加拿大政府補貼的力度之大，又與美國有文化與地理上的親近性，成為好萊塢製作外移的首選，如今溫哥華的製作量僅次於加州與紐約，成為北美第三大製作中心，其背後的主要動力即為好萊塢外移的製作投資。加拿大文化補貼的誘因之大，一度被懷疑會將影視業的美國製造連根拔起。

其爭議的高潮約莫發生在2000年代初，當時甚至讓講述紐約前市長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生平以及911事件的類傳紀電視電影《風雲市長：朱利安尼傳》（Rudy: The Rudy Giuliani Story），移師蒙特婁完成取景與攝製，讓美東製作重鎮紐約的影視工作者憤慨不已。

然而其勢不止，說到紐約，不能不提2021年製作上映的超級英雄系列作《超人與露易絲》（Superman & Lois）電視劇，即在溫哥華進行拍攝，即使影迷皆知其架空的故事所在大城一直是以紐約為藍本，其於1978年上映的首部電影《超人》（Superman）也確實在紐約取景製作。

為了抵銷外移的拉力，美國政府在本地資本與工人的合力遊說下，近二十年也加大補貼規模，許多州政府設有影視製作優惠的租稅方案，並提供積極行政協助。單以好萊塢片商的大本營加州為例，州政府每年編有3億3,000萬美元的預算用於補貼電視電影的本地製作。

▌全世界放諸四海都有的公共補貼政策

如今美國對本地影視製作補貼的總額（主要方法為提供減稅、退稅或免稅額扣抵等稅務優因退稅），應為各國政府之冠，在任教巴黎政治學院的研究者梅瑟林（Patrick Messerlin）和帕克（Jimmyn Parc）搜集到的新近資料中，美國對影視產業的補助金額在2016年達14.4億美元；其次為英國的退稅加補貼，僅為7.7億，而另一影視大國法國為6.6億。

舉例而言，2022年刷新全球票房冠軍紀錄的《捍衛戰士：獨行俠》（Top Gun: Maverick），製作預算達1.7億美元，因主要攝製的地點位於加州本地，得到州政府提供的免稅額超過2,100萬美元。2019年取得免稅額2,000萬以上的還有台灣影迷熟知的《驚奇隊長》（Captain Marvel，製作預算1.52億）和《大黃蜂》（Bumblebee，製作預算1.35億）等 。

對加州政府而言，補貼這些億級製作的用意在活絡本地投資就業和維持產業競爭力，申請的資格為製作預算的7成5得用於加州、製作日程的7成5也必須要在加州本地。就結果看，公共經費大多撥用於最主流的電視影集與電影製作，而投入獨立製作所占的額度，在各年均不超過總補貼的10%。

歐洲的情況亦然，歐盟境內的影視製作補貼由來以久，主要是通過歐影計畫（Eurimages）進行，其本意是團結擴大製作能量，對抗美式文化藉好萊塢電影的滲透。如今歐洲市場也被美國片商瞄準，透過與在地公司合製而得到歐影計劃的公共資金挹注，使其反被用來鞏固好萊塢的全球版圖。

雖然這個現象在歐盟議會有過多次討論，曾有提議要排除美國公司參與的申請案，但後來是另案藉世界電影基金（World Cinema Fund）處理。比如到2021年的通過審查的24件申請案中，仍有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領銜的《終極堡壘》（Fortress）獲得歐影補貼。

在已脫歐的英國，知名者有美國環球影業共同製作發行的《唐頓莊園：全新世代》（Downton Abbey: A New Era）電影——《唐頓莊園》本來是英國《獨立電視台》（ITV）委製電視劇，而電影版也得到英國電影協會（British Film Institute, BFI）的補貼。

這個現象在線上影音串流平台的流行後變得更明顯，現成的例子是Amazon正在紐西蘭攝製的《魔戒》電影衍生電視劇《魔戒：力量之戒》（The Lord of the Rings: The Rings of Power），一般粗估每季製作預算為6億美元，其中約有四分之一的金額（達1億至1億5,000萬）為紐西蘭政府以投資為名的財政補貼。

這裡稍與台灣對照，根據國際貨幣基金數據組織（IMF）數據，2021年紐西蘭人口為500萬餘，GDP約為2,400億美元；而台灣同年人口約為2,300萬，GDP約8,300億美元。台灣的經濟規模大約是紐西蘭的三至四倍，而動用國發基金給《斯卡羅》撐起新高的製作預算，為2億台幣左右（約650萬美元），是紐西蘭政府投入《魔戒：力量之戒》的十五分之一不到。

好萊塢片商所代表帝國的資本之靈巧，到全世界搜括放諸四海都有的公共補貼，包括《華燈初上》正是台灣現成的例子，也就是說我們的文化部同樣用公共預算支持了Netflix的全球霸業。與之對照，本地傳統電視資本的規模和視野只能說超級迷你又跟不上潮流，其代言人還能放言指政府補貼製作「不顧收視率」？腦中只有本地收視率的迷你格局，大概就是影視圈裡「有錢人想的不一樣」的例子吧。

最後可以多說一句的是，執行億級預算的《斯卡羅》製作團隊竟然不知劇情與表演有問題，燒錢完畢放映才被普通觀眾提醒，其中道理為何呢？規模百倍有餘的好萊塢S級製作這樣的例子太多了，想想《魔鬼終結者》在第二集之後不屈不撓的嘗試，專業工作者之目盲，還不如觀眾清醒？與之對照，我想《斯卡羅》在沒有前例下的大膽嘗試，可說是公共投資的精神所在，已屬可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