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橘衣日」:面對原住民歷史傷痕的真相和解之路
加拿大在9月30日甫度過了「真相和解日」(也稱「橘衣日」Orange Shirt Day),當天許多加拿大人穿上橘色衣服,以此紀念原住民寄宿學校的悲慘歷史。「橘衣日」的起源,要回溯到1973年,當時只有六歲的韋伯斯塔(Phyllis Webstad)帶著奶奶剛買的一件鮮亮橘色的衣服上學去;韋伯斯塔家裡沒有什麼錢,她一直跟奶奶住在Dog Creek的原住民保留地。這件橘色衣服讓她印象深刻,多年之後的她始終記得,自己穿上這件衣服、第一天到Mission的原住民寄宿學校上學時,有多開心。
沒想到,到了寄宿學校後,學校把韋伯斯塔的衣服脫光,連同那件橘色衣服一起拿走了,她再也沒有看見過那件奶奶買的衣服。她從不知道為什麼學校不把衣服還給她,從此之後,橘色對韋伯斯塔有了不同的意義:橘色讓她感覺自己不重要,也沒有人在意的感受。那時寄宿學校裡還有很多在哭泣的其他原住民孩子,他們也一樣被這個國家漠視。
韋伯斯塔在13歲的時候(國二時)就生下兒子,過於年輕的小媽媽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去當一個母親——而她的媽媽和奶奶也都曾被送到原住民寄宿學校長達10年時間,長期與自己的母親分離,因此整個家族沒有人知道如何照顧一個孩子,導致悲劇一代又一代重演。
她27歲的時候進了療養中心,在往後的20多年歲月中,小時候的創傷始終刻在韋伯斯塔心裡,從未完全治癒。韋伯斯塔在媒體訪問中自述,她發現那種自己的存在「沒有價值」、「毫不重要」的感覺,從進了校門的那天起,就深深地烙印在她的靈魂裡,一直影響著她日後的生活。
▌面對原民歷史傷痕:加拿大奠定真相和解日
這就是加拿大橘衣日運動的起源,雖然這個始於2013年的非官方紀念日歷史不長,但是已經產生了全國性的效應。在今年的橘衣日,有一段加拿大媒體的訪問內容讓人深思:
時間回到2015年,加拿大真相和解委員會針對原住民寄宿學校系統所造成的歷史與問題,公布了一份調查報告,其中包含了94項的建議行動,當中涵蓋了制定全國性紀念日,試圖傾全國力量去喚起人民反思這段不堪回首的國恥。
這樣的提議看似合情合理,但執政者卻一直沒決心去面對,一再草草討論、延宕。直至2021年5月底,外界首次在坎盧普斯寄宿學校((Kamloops Indian Residential School)) 發現215名原民無名學童屍骸,整個加拿大深感驚悚,幾乎舉國陷入了一種國殤的氛圍。
隨後,2021年6月3日加拿大第43屆國會三讀通過,將每年的9月30日橘衣日這一天,制定為國定假日—–真相和解日,以韋伯斯塔發起的橘衣日運動作為原住民和解運動的象徵行動;每一件橘衣上都寫上「Every Child Matters」(每一個孩子都重要)。那天在加拿大,橘色的衣服幾乎取代了加拿大國家的紅色。
▌加拿大將文化詮釋權還給原住民
在聯邦政府發布的94項的建議行動中,值得思考的還有第67項到70項,博物館及歷史檔案相關的建議。加拿大博物館組織負責人Heather George最近在受訪時,中說明了加拿大在傳統文化遺產領域議題上的進度。為呼應聯合國原住民人權憲章(UNDRIP),加拿大首先要了解憲章的精神:支持世界原住民有權利對自己的文化與歷史有主導權,所以在加拿大的博物館組織及各種官方的歷史檔案上,針對各種藏品及其背後的文化詮釋,皆需進行去殖民化的工作。
另外,博物館及官方歷史檔案收藏單位,亦需積極進行將文物歸還原住民、或是原本所屬國的動作,以及允許原住民有更多平等的機會去接觸與參與文物的處理。最後,針對有關原住民的相關教育,官方的建議行動也期望全面檢討,以求公正、平等的論述基礎。
這一切的行動,是加拿大博物館組織結合了聯邦政府文化部門與加拿大文化族裔遺產部(Canadian Heritage),共同積極落實在政策面上的工作,只要近年來在加拿大文化藝術領域服務過的人,都不難發現其鋪天蓋地的影響力。
除了聯邦政策之外,加拿大各省政府也早已投入原住民文化的保存與推廣多年,例如安大略省成立於1972年的伍德蘭文化中心(Woodland Cultural Centre),是在原來的莫霍克(Mohawk)原住民寄宿學校被關閉後,於原址成立,其任務包括收藏與研究文物、發展圖書館及博物館館藏等等,並在1975年延伸藝文計畫、及在1984年增加語言保存計畫。如今,伍德蘭中心擁有五萬多份文物館藏,是加拿大由原住民自主管理的最大組織之一。
而早在94項建議行動提案頒布前,多倫多重要的藝文中心 「湖濱中心」(Harbourfront Centre)就曾經在2004年開始,與伍德蘭文化中心合作,舉辦好幾屆的原住民藝術節Planet IndiegenoUS;今年初湖濱中心又把首屆Planet IndiegenoUS的活動藝術總監Denise Bolduc聘請為其原住民藝術總監。
在加拿大藝文界,無論是早期在推動原住民議題的努力,或是最近持續強化各大藝文機構的原住民內容,這樣的現象是很普遍的。
▌去殖民化:藝術作品與策展的重新詮釋
值得注意的是,在加拿大談原住民的文化,去殖民化的議題幾乎是如影隨行,而這種現象在當今的美術館與博物館的經營上,可謂是是首當其衝了。就以在西岸的著名畫家Emily Carr(1871-1945)而言,她創作許多作品的初衷,都是希望保存當時快速消失的原住民文化,她本人也因為這些作品,而受到19世紀末加拿大第一個有影響力的本土畫派「七人畫派」(Group of Seven)激賞,並以此成名、名列加拿大重要畫家之一,在溫哥華更有大學以她的名字為校名。
但即便是Emily Carr這種地位、這樣層次的藝術家,她的許多與原住民相關的畫作,博物館與美術館也要小心翼翼的去詮釋。在她的出生地的維多利亞美術館舉辦的「看與被看」(Seeing and Being Seen)展覽中,除了展出她精彩的景觀畫作外,在Being Seen的部分更是用了不同方式,嘗試著讓同時代(19至20世紀)的畫家,與當代有原住民背景的藝術家想像對話,試圖讓今天的原住民藝術家重新去詮釋過往重要畫家的歷史定位,即便是Emily Carr 也不例外。
值得觀察的例子還有,在溫哥華最古老的溫哥華博物館(Museum of Vancouver),義大利裔的館長就是一位充分掌握去殖民化議題的文化人。該館具有大量的藏品,是在博物館改組後,承襲於溫哥華市政府的檔案典藏部門,當中原住民的文物更是讓人嘆為觀止。
在一次邀請下,我實地的參觀了博物館的保險庫,知道那些典藏包山包海,有不少文物更是溫哥華人從世界各地帶回溫哥華後,再捐贈給博物館的。而對館長而言,博物館的其中一大業務是Repatriation遣返文物,其原因不外乎是去殖民化的一環。當時一起參訪的澳洲藝文界的高層當中,亦有原住民身分者,他們更是對某些屬於澳洲的文物討論得很熱衷。
另外在館裡的許多與原住民文化相關的常態展中,原住民的主導參與都是必然的。在2019年時,溫哥華博物館更推出了「這裡有真相」(There is Truth Here)展覽,主要是呈現當時曾經就讀過原住民寄宿學校的學童極少僅存的畫作,試圖從這些畫作去還原當時原住民學童眼中,自己在學習與認同上遭遇的經驗,為我們現今加拿大社會找到不同的方式來用故事對話與和解。
▌反思:「去殖民化」議題在台灣
在加拿大如此規模的面對原住民真相和解運動的同時,台灣又應該如何看待自己被殖民的過去?除了原住民議題外,現今的台灣在其他方面,是否仍充斥著殖民化的影響?在溫哥華一次分享我的著作《台灣,世界的答案》的對談中,一位來自北京、但是對台灣非常嚮往的年輕男士提出了一個觀察:「在台灣似乎有一股力量想要去中國化,但是社會裡卻到處可以看到持續中國化的影響;到底去中國化只是希望與中國沒有關係,還是無法意識到自己無法脫離中國的影響?」
他舉出的例子是,台灣到處有建築物有人題字,整個人民看待政府及官員的方式似乎與中國沒有太大的差別。雖然他的問題基本上是簡化了台灣文化的論述,但是也很清楚的點出了一些表面上的矛盾。
在溫哥華博物館館長的一次對話中,我對他們目前的展覽中把「台灣人」納入了他們的「一席之地」(A Seat At The Table)展覽有些意見,便以此開啟了一段很有趣的對話。那是一個針對溫哥華華裔移民歷史的展覽,其中在疫情期間對華裔的歧視問題巧妙地成為了焦點。我詢問的問題是,如果加拿大原住民族可以在加拿大主導自己文化的詮釋權,那台灣人可以在加拿大主導自己的文化認同嗎?這種大型的藝文機構一方面小心翼翼的處理原住民的議題,但是否卻在其他族裔的詮釋上太過鬆散?
館長對於這個話題充滿了興趣,也對於我建議策畫一個展覽,針對華裔社區刻板印象的問題,啟動更多的對話這一觀點,表示認同。他說其實這也是一直困擾很多人的議題,華裔究竟代表了哪些人,其實是應該釐清的。
在2021年加拿大首次的真相和解日,加拿大總理杜魯道(Justin Trudeau)帶著全家去度假,因而引來了全國各界的聲討;今年的9月30日杜魯道知道這個錯誤不能再犯。是否有一天,台灣也會有股全國性的力量,去看待究竟「殖民」在台灣人的文化上留下了什麼?去監督台灣各層次的公務機構是否有「類殖民」的思維參雜在政策中?我們的博物館、美術館中,什麼時候才會開始,不以單一的角度去看待所有的收藏?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好好地在每個人家中的餐桌上談「去殖民化」?台灣要成為這個文明世界的一份子,台灣社會要走向健康的未來,可能要先拿出一點勇氣來面對自己的過去。
責任編輯/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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