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華人中文好?近代「大馬華教」的辦學救國情懷

聯合新聞網 轉角選書
2009年11月15日,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尊孔獨立中學舉行的孔子像揭幕儀式上,學生...

▌本文為《赤道線的南洋密碼:台灣@馬來半島的跨域文化田野踏查誌》(麥田出版,2022)書摘

相信很多有接觸過馬來西亞華人的台灣人都會發覺,大馬華人對中文掌握得特別好,除了在講話方面夾雜了一些地方口音之外,跟大馬華人溝通基本上並不會有多大的問題。對此,許多人的第一反應就是:「你的中文怎麼說得這麼好?!」筆者所遇到的經驗大多是類似這種表示驚訝的。事實上,馬來西亞華人不僅普遍都能掌握中文,一些來自獨中的文科學生對於中國歷史與文化的認識甚至不亞於台灣學生。

台灣朋友會有這樣的感受,多少是源於無法想像在中、港、台這個大中華地區之外的那些「異域」,竟然會出現中華文化的生態孤島,因此有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這種感受其實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在194 年之後,遷台的國民黨政府為了維持本身對於中華文化的正統性及代表性,以便與中共分庭抗禮,因此在台灣下了不少苦工。這些工作由國家力量主導,在實踐上可說是鋪天蓋地,並且深入民間各個層面,它長久以來將台灣人浸泡在中華文化的大海之中。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在中華民國台灣,華語是國語,學校教育中的國文課、歷史課也背負著傳承民族大義的重任。在思想情操方面,台灣各個角落都不乏與宣傳黨國及中華文化價值有關的景觀地物,像是各級學校,便有以中正、中山、光復、復興、興華、建國、自強、三民、中興等為名的國中、國小及大專院校。除了校名之外,許多學校的班級名稱也常以中國傳統價值觀當中的仁、義、禮、智、孝、溫、良、恭、儉、讓等命名。上述名字不僅出現在學校,就連街路名、聚落名、甚至一些行政區名都能夠見到中華國族的影子,像是中山路、中山村、中山區;復興路、復興村、復興區。

由此可見,一般人應該會這麼想:「除了我們會這樣之外,應該沒有別人了吧?」事實不然,早在日本治台時期,台灣人尚在學習日語、學唱〈君之代〉之際,中華民國、中華民族意識早已深植馬來亞乃至整個東南亞地區華人的意識當中,而最能體現這一波中華思潮的,就是馬來西亞華文教育了。

1945年,新加坡華人舉著「祖國萬歲」的中華民國旗幟,也反映了新馬華人的身分認同...

2012年,馬來西亞獨立中學循人中學參加書法活動,歡慶當時即將到來的龍年。 圖/...

▌比台灣早了32年的「中正紀念堂」

馬來(西)亞的華文教育始於20世紀初,在這之前,本區的教育是以方言為媒介語的私塾為主,當時人們的原鄉地域觀念較重,也普遍沒有「中華一體」的意識,這點與移墾社會時期的台灣類似。然而,台灣在1895年割讓給日本之後,便與海外其他華人移民社會走上了不一樣的道路。

在馬來亞方面,打從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這段期間開始,面對中國的內憂外患,身在異鄉的華人永遠是最憂國憂民的一群。辛亥革命之後,大一統的中華意識逐漸成為影響本地華人的一股思潮,大家都認為,面對祖國的各種危難,唯有團結一心,興辦教育才能走出困境,達到強國的目標。因此,辦理新式教育的行動成為本地僑社宣洩救國情懷的重要出口。可以見到在1911年以後,各地僑社都在籌辦學校,以致華校如雨後春筍般在這片馬來土地上冒起。到了1930至40年代隨著中國情勢日趨嚴峻,馬來亞地區新式學校成立的數量更達到了空前的高峰。

綜觀當時馬來亞地區華人所取的校名,也不外乎與大中華民族主義以及展現對於民族期待有關的名稱,例如中華、興華、培華、育華、光華、醒華、振華、三民、維新、興中等名字。

而中華民國領袖像是孫中山和蔣中正的名字,也是人們普遍會選用的名稱。以中山為例,在現今馬來西亞尚有存在的「中山華小」就有七所,分別坐落於怡保、檳城、美里(Miri)、弄邊(Rompin)、巴莪(Pagoh)、端洛(Tronoh),以及峇眼拿督(Bagan Datuk)的雙武隆(Sungai Burung)。以中正為名的「中正華小」則有六所,分別為實兆遠(Stiawan)、哥打峇魯(Kota Bahru)、居林(Kulim)、明加叻(Mengkarak)、新加蘭(Senggarang)以及詩巫(Sibu)的中正華小。・也有一些與中華傳統價值相關的學校名稱,例如寬柔學校。「寬柔」二字來自《禮記.中庸篇》的「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

吉隆坡在2011年舉行漢語水平比賽,當時其中一位參賽者展示自己的「寬柔」書法作品...

由於當時華人所興辦的學校主要是以培養海外僑民的國族意識為目標,因此在學校的建築及設計上,也經常能夠見到國旗雕塑、國父像等的設置。學校有重大節日時,儀式的進行總是離不開唱國歌,向國旗敬禮的環節。

像是在馬六甲(馬來半島南部州屬),當地的培風學校在雙十國慶日時,校門口便貼著「發揚民族精神,共祝國慶紀念」以及寫著:「建國二十三年,因難頻仍,國仇未報,願我國民,忍辱負重,追懷先烈功勳,同祝國慶」的對聯。此外,像是在馬來半島州屬霹靂實兆遠的中正學校,當地華社於戰後1948年興建了新的磚牆校舍,為了祝賀蔣介石壽辰,因而將該棟新建築命名為「中正紀念堂」。這棟馬來亞的中正紀念堂足足比台北的早了32年。

除了外顯性的校名之外,華校內部的「軟體」建設也是做得非常到位。這點從宣揚學校核心價值的校歌便能體現出來。像是霹靂和豐(Sungai Siput)的興中學校校歌,最後一句便是:「更祝文明日進,時和年豐,大家努力共興中!」;新山寬柔學校校歌,開頭便是「中華文化冠亞東,教化萬方通」。在校歌的其他文句:「有教無類孟與孔,朝夕勤弦誦;尚規律,崇實用,愛我寬柔五育重;願同學,勤儉正直服務社會揚校風」也體現出辦校者將中國傳統儒家價值結合新式教育(五育)作為對下一代的教育目標。

在校訓方面,台灣校園內常看到的校訓基本上早已出現在馬來亞華校的大堂上,像是禮義廉恥、智誠勤勇、止於至善、敦品勤學、自強不息、誠勤儉毅、勤樸勇毅等。其中,「禮義廉恥」是最常被華人選為校訓的文字,若以馬來西亞現今的60所華文獨中作為觀察,便有超過三分之一(24所)的學校都以「禮義廉恥」作為學校校訓。

圖為霹靂實兆遠的中正學校,左邊建築為「中正紀念堂」。 圖/實兆遠中正華小建校...

在學校的教學方面,這些新式學校所使用的語言當然就是華語了,華語成為一種新時代、團結全體華人、重燃民族希望的標誌,因此當時全民開始了一股講華語熱潮。這股講華語的熱潮可以在1925年一位文人對於霹靂太平振華學校的記載中得到體現,他在當時到訪該校,對於該校的辦學讚譽有加,但最讓他欽慕的地方在於,「該校之國語學生無大小,皆操音純熟,居間無異處於國中,以故流連數日,竟忘置身於語言分歧之域也,至是始知該校前日之令聞為不虛,無怪乎其發達日有千里之勢也」。

由此可見,在當時這個從方言轉型至華語的階段,人們會認為能把華語說好是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而華語的掌握也與學校發展的評價成正比。

在課程安排上,國語(華語)、算數、體育、音樂、公民、史地等科目當然是此新式教育的基本內容。有趣的是,在某些時期,本地教科書是可以由馬來亞教育部及中華民國教育部共同審定的。而這些教科書除了保有中華文化元素之外,也適時融入了南洋的元素,像是可以見到芭蕉樹、橡膠樹、馬來甘榜為封面設計的教科書。而在1948年的公民教科書中,也有這麼一個課文,寫到:「我敬重祖國國旗、居留地國旗」,顯示出華人心目中,對於中國和馬來亞的界定。

若翻開學校行事曆,我們會發現中華民國該有的假期也都出現在馬來亞地區的華校。在1920年代,一所華校的學生會期待的假期,就包含了孫中山紀念(3月20日)、黃花崗紀念(4月27日)、國恥紀念(5月9日)、孔子誕日(10月3日)、國慶紀念(10月10日)、雲南起義紀念(12月25日)等。屬於馬來亞在地的學校假期只在學校行事曆中占了兩項,分別是馬來蘇丹壽誕以及歐洲休戰紀念日。

然而在馬來亞於1945年抗戰勝利、祖國繼續陷入政治動蕩之際,馬來亞華僑面對被迫放...

林連玉因為抵抗政府政策而被褫奪公民權,逝世後被華社奉為「族魂」,其祭日也被定為華...

▌辦華教,救祖國

此外,每當祖國蒙難,發生各種天災人禍時,無論是華人自發性的輸捐或者是中國官方前來征求的援助,南洋各地僑社往往成為祖國各種資源的最大來源地,對祖國的關切絕不落人後。而南洋僑領無論在投資或是建設祖國實業,都是主要的參與者,因此南洋許多市鎮學校的領導階層普遍也與祖國的黨政大員維持著緊密的關係,每當學校有重要慶典時,這些綿密的社會關係網總是會在這個時候浮現。

像是馬來半島州屬雪蘭莪加影華僑中小學校在民國25(1936年)年慶祝建校25週年紀念時,便收到許多來自中國黨政要員的祝賀墨寶,像是時任國民政府主席的林森、立法院長孫科、曾任行政院長的汪精衛、監察院長于佑任、陸軍上將傅作義、少帥張學良、名將楊虎城、一級上將李宗仁,以及福建省主席陳儀。

雖然這些墨寶不見得百分百出自本人手筆,但卻足以體現出馬來亞僑社與祖國之間的密切關係,而當時的台灣正值皇民化運動的前一年。除了加影華僑學校外,馬六甲培風學校在1934年慶祝20週年紀念時,也收到許多黨政大員的題詞,該校還收到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所致贈的「親愛精誠」匾額。

總體而言,在20世紀初的民族主義浪潮下,辦學救國是當時的一道風景,南洋各地華人市鎮已然成為內地社會的延長,而當時本地學生日常的學校生活,正好是此內地延長氛圍的最佳註腳。

「中華民族快要到滅亡時,大家起來做救亡的先鋒,我們華僑學生勇敢向前沖!」圖為馬來...

《赤道線的南洋密碼:台灣@馬來半島的跨域文化田野踏查誌》

作者: 白偉權

出版社: 麥田

出版日期: 2022/04/30

內容簡介:位於海上要塞的馬來西亞,夾在南中國海和馬六甲海峽之間,擁有絕佳的戰略位置;族群、文化和語言繁雜,幾種元素相互交融之下,構成精采豐富的歷史內涵。其中,「橫向跨界的歷史」講述台灣人熟悉或似曾相識的事件,但它們發生的地點卻是在馬來半島,例如台灣有天地會,大馬也有;台灣有三五公司開發農場,在馬來亞則投資橡膠種植;台灣有國父孫中山,新馬也有國父以及他的革命夥伴蹤跡。此部分聚焦在人與人的互動,探討他們所造成的歷史現狀,或特殊的歷史結果。全書以翔實的田野地景調查,探討跨「族群、國家、地域」的人文網絡和現象,這是關於馬來半島議題的書寫,最獨特的觀看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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