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前的「戰地共鳴」:專訪普立茲攝影獎得主Marcus Yam

聯合新聞網 周慧儀
《洛杉磯時報》駐外攝影記者 Marcus Yam 於2021年8月在阿富汗拍攝美...

戰爭的格局正變化。俄羅斯軍隊正集結。

烏克蘭城鎮被解放。

無辜者死亡。人性墜入深淵。

我出於健康原因已經離開烏克蘭。

感謝與我分享世界的人們,我對於突然離開感到內疚。

我確實希望不再因為戰爭原因而回歸。

最後,請支持仍在現場的記者。

——2022年3月30日

這是《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駐外攝影記者 Marcus Yam 在離開烏克蘭前紀錄的一段話。他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前三天,即2月21日已經抵達基輔。後來的一個多月裡,他的鏡頭不僅紀錄下戰爭前開打的寧靜,也包括戰爭開打後被夷為平地的城市、前線軍人的作戰、人民的悲傷與憤怒、街道上的屍體碎片。

從戰區暫時撤退和休息的日子裡,38歲的 Marcus 於2021年8月在阿富汗拍攝美國撤軍的一系列照片拿下今年普立茲「突發攝影新聞獎」。這個獎項之於所有新聞工作者是至高榮耀,且出生於馬來西亞的 Marcus 也是該國第一位拿下普立茲攝影獎的人。他對這一切心懷感激,但似乎也有點不知如何回應來自各方的稱讚,「僅僅因為做好自己的工作而被表揚,感覺有些奇怪。」他露出淺淺的笑容,「它(獎項)現在只是歷史的一部分,要繼續前進。」

所以,他很快又背起行囊與器材回到烏克蘭。因為現實不如他所願,烏克蘭戰火依舊猛烈,戰線轉移到了東部的頓巴斯地區。5月28日,他花了大約一天半的時間,從美國到阿姆斯特丹再到波蘭,終於抵達基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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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角國際.重磅廣播 · 【編輯插播】鏡頭前的「戰地共鳴」:專訪普立茲攝影獎得主Marcus Yam

圖為3月到4月間,Marcus 在烏克蘭拍攝的照片刊登在《洛杉磯時報》的頭版。 ...

前往基輔的一路上,他想了很多事情,但大多都跟眼前的工作任務有關,「我因為工作,所以總在路上,我的意思是我幾乎住在路上和行李箱裡。或者我也活在未來,我在想烏克蘭後的下一次計畫是什麼?我要去哪裏找故事?我需要飛到那裡嗎?我需要簽證才能到那裡嗎?」在漫遊一圈後,他的思緒又會回到現實,「我買機票了嗎?我會先到哪一個機場?我已經訂好我的飯店了嗎?」

Marcus 笑稱,他就是自己的「旅行社」,包辦了大小的行程規劃。在他的描述裡,攝影師的本質也像旅行家,透過鏡頭,帶著每天固定 9 點工作的上班族、想要跳脫同溫層的讀者等來認識與了解世界。

「人們很少會參與,如果他們並沒有『看到』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我認為作為一名攝影記者,我們的角色是為讀者提供視覺上的報導...讓讀者身歷其境。」

但如果時光倒流,讓你問年輕的 Marcus 有沒有想過未來要當攝影記者,他會反問你:「你嗑藥嗎?你瘋了嗎?」

▌沒嗑藥的前線攝影師

Marcus 真的從沒想過自己會從事攝影工作。畢業於航空工程,他當初的想法是繼續當工程師,在未來買一艘船出海釣魚。然而,當時《布法羅新聞報》(The Buffalo News)的攝影編輯認為他有天賦,告訴他應該要把「新聞攝影」視為一種職業,更邀請他加入實習。Marcus 對此一笑置之,但編輯最終成功說服了他。

「在你人生這個階段,有什麼好失去的?為什麼不試試這個實習機會呢?如果你不喜歡,可以回到你原本的生活。」

因為被編輯一句「沒什麼好失去」說服,Marcus 選擇加入實習。結果是,他沒有買船釣魚,反而帶上了攝影機穿梭在各個新聞熱點的最前線,從此將新聞攝影視為餘生要做的事。回想起來,Marcus 自覺非常幸運,他感性形容:

「有時我會這樣看,我認為人在本質上,如果使用類比,我們所有人就像在太空中漂浮的岩石,對吧?如果其中一個人移動了一塊岩石,你不會知道這一塊石頭最終的去向,它可能在黑暗中度過餘生,或者它可能加速移動,劃為一道流星。而這位編輯所做的只是:輕輕地推了一塊小石頭,然後放開它,看著它劃為一道流星。」

5月9日,Marcus 獲知自己在阿富汗拍攝的照片獲得2022年普立茲突發新聞攝...

成為一名攝影記者後,Marcus 的足跡從美國到中東,再到如今的烏克蘭前線。他拍攝過 2014 年華盛頓州泥石流事件和 2015 年聖貝納迪諾槍擊案,這兩個新聞作品也讓他和團隊兩度獲得「普立茲突發新聞獎」;他也飛到中東地區,到加沙地帶紀錄當地的激烈衝突與當地人的無奈日常,也曾三度到阿富汗實體採訪。

過去豐富的採訪經驗和新聞直覺,讓他在2021年8月再次抵達新聞現場,拍下一系列阿富汗首都喀布爾淪陷前震撼、無奈和心碎的畫面。他一直在阿富汗待到10月3日離開,將兩個月的觀察與經歷化為文字與照片,以《一位記者在阿富汗陷落中的日記》發布在《洛杉磯時報》。

當時,Marcus 於8月14日抵達喀布爾,塔利班已經以勢如破竹的氣勢,不僅攻下距離喀布爾只有130公里的要衝城市加茲尼,且控制全國第二和第三大城、英美西方國家也在24小時內緊急撤離大使,喀布爾淪陷在即。Marcus 紀錄下那時候被恐懼籠罩的首都:

8月15日:混亂席捲喀布爾。Massoud 放棄了我(Marcus找好的當地司機),他很害怕,需要和家人待在一起...塔利班已經朝首都前進...美國訓練和資助的政府軍正在撤退。一位名為 Shakila Sarwari 的女士告訴我,「今天將是我們生命的盡頭。」我也被困住了,其他為西方媒體工作的記者也開始撤退,其中一位記者告訴我應該要離開。

不過,Marcus 沒有離開,他說:「我想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當時,喀布爾的手機訊號塔已被中斷,他買好的手機SIM卡不能使用,只能依靠使用陌生人的網路讓他短暫和公司聯繫。而在後來短短的兩個星期內,塔利班攻進喀布爾,美軍在8月31日全數撤離。

圖為8月30日準備撤離的82空降師部隊。 圖/路透社

美國在阿富汗大撤退行動的最後一架軍機C-17運輸機,30日深夜23時59分終於自...

Marcus 還是沒有離開,他繼續留下見證塔利班政權治下的喀布爾日常——失業擺地攤的人民、惶恐堅毅的女性以及零星的示威等,過程中並不完全順遂平安。

9月8日:塔利班全面掌權。阿富汗經濟陷入困境,西方的援助正消失,抗議活動也漸增。塔利班建立了一個全男性政府,他們的本能比公關技巧更強。女性和其他示威者舉行公民權利集會,我們前去卡迪塞區和卡拉區(喀布爾西部)報導,其中一名武裝份子不想要有媒體報導,而動手打我,是另一名戰士意識到我是外國人,才阻止了他。

但其實在兩個星期前的8月19日,Marcus 才剛被一名塔利班戰士粗暴地打到在地。他當時在拍攝一場抗議集會,卻被一名魁梧的塔利班戰士揮拳擊中,眼鏡瞬間從臉上飛走。他看著對方緊握著衝鋒槍,強烈恐懼因此襲來,他舉起雙手不斷告訴對方:「請不要傷害我們,我們是記者,我們是外國人。我們是媒體,我們被允許工作。」他寫道

在那一刻,313巴德里旅(313 Badri)塔利班特種部隊成員出現,驅逐了廣場上剩餘的示威者。他們從我們身邊走過,塔利班戰士依然站在我們面前,我不得不與身體的每一個本能鬥爭,(告訴自己)不要舉起相機拍照。

幸好,一位可以用英文溝通的塔利班成員出現。他一開始堅持要 Marcus 刪除剛剛拍攝到的示威畫面,但後來態度隨即轉變,開始詢問 Marcus 感覺如何,是否要去醫院等,而在得知 Marcus 的工作機構後,這名塔利班成員的表情出現變化。他隨即道歉,不僅送上美軍撤離前最愛喝的當地飲料,更以一種「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口吻詢問:「拜託,你能告訴我是誰打你的嗎?我們會抓住他,懲罰他。」

這段超現實的體驗讓 Marcus 難以置信。儘管如此,外國記者的遭遇難以和當地記者相提並論,他們難逃被逮捕,甚至被酷刑對待的命運。

也是在9月8日,阿富汗當地媒體《Etilaat Roz》的兩名記者因為採訪喀布爾的婦女示威活動,而遭塔利班戰士逮捕拘留,兩人被踢、被毆打、被鞭打,背部與大腿呈大片瘀青和血痕。Marcus 在那一天晚上和他們見面,兩名記者脫下衣服,向 Marcus 展現身上的傷痕。Marcus 在他的阿富汗日記裡如此回憶:「他們的背部仍呈紅色與藍色,且還是外露的(傷痕),彷彿憤怒的地圖已經刻畫在他們身上,他們明白我為何會在那裡;無論對他們來說有多麼危險,他們都知道這一刻意味著什麼。」

Marcus 當時將兩名記者遭酷刑對待的故事上傳到 Twitter 公諸於世,更附上標籤,強調「#新聞不是犯罪」。

在阿富汗的近兩個月內,Marcus 所紀錄的不僅是喀布爾的淪陷,更將鏡頭聚焦在整座城市下,每一個阿富汗人民的故事——他們的個人故事、他們的日常掙扎、他們的情緒感受。這當中,有無法復職的27歲前女警、被酷刑虐待的34歲學者、被美國無人機炸死的32歲受難者家屬。對他而言,當初繼續留在阿富汗報導,不僅僅是「想知道發生什麼事」,同時也為貫徹他一開始對新聞攝影的看法:透過鏡頭,讓讀者身歷其境。

如今,Marcus 已經離開阿富汗,現正身處在烏克蘭。問他怎麼選擇「故事現場」,例如為何會選擇到阿富汗以及烏克蘭拍攝,他的回答除了是新聞工作者「為讀者服務」的標準答案之外,背後的共同點則都指向「人」。

他解釋,「我在乎人的故事...新聞的目標是培養理解和同理心,所以透過將遠方的人與某一位坐在家裡沙發讀新聞的人連結起來,當人們可以就人性(humanity)達成共識時,至少他們就不會覺得在喀布爾的人與他們有何不同。我們都一樣。」

圖為 Marcus 在阿富汗拍攝的系列獲獎照片之一。2021年8月30日的喀布爾...

▌Be Water

越洋採訪 Marcus 的那一天,他剛抵達基輔。根據他的觀察,基輔大致恢復日常,人們已經在街上往來行走,商店如水果店、服裝店、餐廳和商場等也已經恢復營業。Marcus 描述一切就像回到2019年,大家沒有戴口罩地聚集在街上。

他的一天行程大致上是早上8點出門,開始找故事和拍攝。要怎麼找故事?他認為故事無所不在,關鍵在於如何留心周遭的人事物,傾聽別人怎麼說,「因為有些人會告訴你很棒的故事,然後你就會意識到:啊!我們應該為你做一則故事!」他回憶當初在基輔郊區伊爾平時,一座發射塔被轟炸,當時沒有交通工具的他只能伸出拇指,看看有沒有機會搭上便車。結果,他真的順利搭上便車,更發現車上的人其實一群要衝進發射塔裡救人的志願者,「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幫助受困的人離開城市。」

「有時候你可以找到故事,只是因為你把自己放在要尋找故事的位置上。」

4月下旬,俄軍在難以攻下基輔之後,將戰線轉移到頓巴斯地區。再回到基輔的 Marcus 也跟著戰事走向,前往戰況激烈的東部城市大諾沃西爾卡(位於頓涅茨克州)報導,繼續聚焦在戰爭底下的人物故事:

第101天(6月4日):俄軍在幾公里之外,士兵們保持警惕,當地人出現呼吸新鮮空氣。100天的恐懼, Valentyna 擁抱 Nina。「我們照樣生活。」Natalia 在防空洞安撫 Yaroslav。「精神上真的很難受。」Nadia 試圖存下更多的蠟燭,更多黑暗的日子即將到來。

6月5日,俄羅斯再度空襲基輔,建築物冒出滾滾濃煙,這也是四月下旬以來,俄羅斯第一次空襲基輔,基輔兩個月短暫的平靜再度被劃破。戰爭之無常在於難以預料,沒人能知道戰事最終走向,也沒人能確保自己在戰事下可以平安無事。

「所以,要如何確保自己的人身安全?」這或許也是每一位戰地記者都會問自己的問題。

「是好問題,我該如何確保?」他自問自答,接著說道,「在這些地方,沒有真正的辦法可以100%保證你的人身安全。如果有人告訴你絕對安全,這是在騙你。」他坦言他會聚焦的唯一問題是:活著和受傷有區別嗎?我可以活著是因為幸運嗎?

「如果你活著是因為幸運,那就太危險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嗎?人們可以說:哦,我要到街上,如果我幸運的話,我會沒事,我也會活著。但如果你必須依靠『運氣』活著,那就太危險了。因此,我能做的就是必須確定:我活著,不僅僅是靠運氣。」他解釋。

戰爭進入100天至今,已經有至少8位記者因報導喪命。Marcus 說道記者受傷、甚至死亡的消息令人難過,但他告訴自己不能因此失去方向,也不能因此停止工作。他曾有記者朋友在工作中喪生,他以「盒子」來形容自己當時的調適方式,言談中用了第三人稱:「你把它裝進一個盒子,然後把它收在腦海中的架子裡。這不是把它藏起來,而是你可以看到它就在那裡,你稍後再回來處理它。」

Marcus 引用李小龍的話,要讓自己「Be Water」。他指出,自己已經變得善於接受他不能控制生活的事實,尤其在戰區,他必須時時刻刻接受發生的事,並且想辦法解決。

然而在冷靜與淡然之外,他也有難以按下快門的時刻。按照他的說法,這很少發生,因為每當遇到讓自己不舒服的事,他已經能反射性地舉起相機,躲在觀景窗後拍攝,這個作法也反向支持他更好地完成工作。

「在烏克蘭的一條高速公路上,我看到烏軍和俄軍之間戰鬥後的畫面。我親眼目睹了一輛掃射的坦克車,可以如何摧毀一輛車和一個人。我在車附近徘徊,到處都能發現屍塊。某個時刻,我發現了一顆完整的心臟,一顆人類的心臟。我反射性地將相機放在我的臉上,這除了可以更好地處理眼前的場景之外,透過相機觀景窗看到它,比起在現實中看到它要容易得多了。」

圖/Marcus Yam 提供

▌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這幾年走過各大小的衝突現場,但最終留在 Marcus 心裡,讓他最難忘的一件事不是在近兩年熱度最高的阿富汗和烏克蘭,而是發生在2016年的「厄斯金大火」(Erskine Fire)。

這場大火是當時加州歷史上破壞性最強的火災之一。身處在現場的 Marcus,那時正拍攝被野火包圍的一間家。這間家的主人不以為意,以為 Marcus 只是其中一名志願者,但在後來看到 Marcus 拍攝的照片後深受感動。最終,這名主人將掛在家門前外、當時被火熏得燒出黑洞的美國國旗,送給 Marcus 留作紀念,還附上一封「一輩子都不會讓他忘記」的信:

親愛的 Marcus Yam,

Dear Marcus Yam,

當你拍下我家的照片時,我站在離你幾英尺的地方

I stood a few feet from you when you took this picture of my home.

我心想「另一個趁火打劫的人,煽動人們的苦難。」

I thought to myself “another vulture, sensationalizing people's misery”

但在看到這張照片以及你的作品後,我錯了。

After seeing this photograph and looking at your portfolio, I was wrong.

你描繪了人類的情感,沒有任何的捏照與美化。

You portray human emotion without all the makeup and glamour.

我尊重你。

You have my respect.

我的家經受住了那一夜的考驗,美國國旗依舊飄揚。

My home withstood the test that night and Old Glory still waves.

今天我把那面破爛的國旗換成了閃亮的新旗。

Today I replaced that tattered flag with a new and shiny one.

我希望你替我照看這一面舊國旗。

I would like you to take care of the old flag for me.

真誠地,Darl Snyder

Sincerely Darl Snyder

當事人將掛在家門前外、當時被火熏得燒出黑洞的美國國旗,送給 Marcus 留作紀...

圖/Marcus Yam 提供

近七年過去了,這對於作為攝影記者的 Marcus 而言,依然極有意義,他將那面國旗掛在《洛杉磯時報》攝影部門的外牆上。「我們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如果你可以感動一個人,你已經做了很多,基本上已經完成了作為記者的目標。」他表示那面國旗時刻提醒著他,可以從事這一份工作有多麼幸運。

正因如此,他說道自己會一直在攝影和工作的路上,持續將眼前的故事帶給全世界,剩下的也就無法再想那麼多了。所以現在,只要烏俄戰事持續,Marcus 也會持續紀錄:

第102天(6月5日):利斯坎斯科(位於北頓涅茨克區)的一所學校著火。戰鬥機在上空咆哮,然後爆炸。看到從北頓涅茨克升起的煙霧。機槍的火力在路上發出嘎嘎聲。男人們喊著指令的聲音迴響著。Olena 抽泣, 「我不能再這樣生活了。沒有人知道這何時會結束。」

周慧儀

轉角國際編輯之一。關注東南亞與人權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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