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時空巡湯記：《新羅馬浴場》與日本「錢湯文化」

一個高大西方男子突然從浴池底部冒出，與周圍正在洗澡的日本歐吉桑們面面相覷，這是漫畫《羅馬浴場》第一回中出現的經典畫面。

2008年登場的漫畫《羅馬浴場》，敘述古羅馬時代的浴場建築師「路西斯」以熱水、溫泉為媒介，穿越時空來到現代日本，並將使其驚豔不已的日本錢湯、溫泉入浴文化帶回古羅馬，讓古羅馬人的泡澡享受更上一層樓。

《羅馬浴場》推出後受到熱烈迴響，並接連改編成動畫、真人版電影，原作早在2013年完結，但在2022年3月，Netflix重新製作動畫，跟2012年的Flash動畫不同，這次的動畫內容更詳盡，原作者山崎麻里還構思了兩集全新內容，並親自出演片尾的「巡湯記」。

《羅馬浴場》的高人氣，除了獨特的敘述手法、詳細的歷史考究與書店的推波助瀾外，最重要的關鍵點，是主題為日本人熟悉的「錢湯文化」。

故事中，路西斯第一個穿越來到的地方便是「錢湯」。所謂錢湯，即為公共浴場，日文中的「湯」指的是熱水，為使用熱水而付錢即為「錢湯」。

錢湯出現的根本濫觴，可追溯至佛教傳入的飛鳥時期（西元6世紀），寺院設有專門浴室供僧侶洗滌淨身，此時清洗身體的原因為「宗教」，隨著傳揚佛法，清洗身體一事也逐漸向一般百姓群流通，並讓百姓來到寺院使用浴室，稱為「施洗」，這也是日本入浴文化的起源。

需要付費的公共浴場，據說出現在平安時代（西元8世紀）的京都，此時的錢湯的主流形式是「蒸氣浴」，進入大量水蒸氣的空間中停留，讓身體發汗，2022年的動畫《平家物語》第一集中便有出現蒸氣浴的場景。此種類型公共浴場稱為「風呂屋」，使用熱水的公共浴場則稱為「湯屋」，後者即現在我們熟悉的「錢湯」。

江戶時代（西元17世紀），此時的沐浴淨身已不再與宗教有所關聯，而是民眾的生活的一部分，此時沒有瓦斯電力，要取得熱水只能用柴燒，在火災頻傳的江戶，為降低火災發生，不允許一般民眾設置私人浴室，但其實庶民也沒那個財力，有權有錢造家用浴室的只有武家貴族與富豪商人，大部分的庶民都是到錢湯報到，大量的需求因而造成錢湯的興盛，江戶發祥的錢湯文化也漸漸往全國各地流行。

值得注意的是，江戶時代的錢湯一度是男女混浴，泡澡的浴池區昏暗，雖看不清對方，卻也形成了性產業的溫床，直到日後政府下令禁止後，混浴才逐漸消失。這段江戶時代的錢湯特色，也是2022年新製的《新羅馬浴場》動畫第7集的原創內容。

日本錢湯界的黃金時代是在昭和年代。據統計昭和40年代（西元1965年）左右，日本全國的錢湯數高達2萬2000家，最盛年則是昭和43年（西元1968年），錢湯充滿大街小巷，密度可比現在的便利超商，人人每天都去錢湯，左鄰右舍固定報到話家常，成為我們所說的「日本庶民的日常」。大量的人流不僅讓錢湯業者發大財，也讓廣告業者、牛奶業者深受其惠。

說到錢湯，許多人的第一印象都是浴室牆上的大大富士山，《羅馬浴場》路西斯初次穿越時所到的錢湯也有富士山壁畫，但其實不是每座錢湯都有富士山或壁畫，尤其越往關西走越少見，因為錢湯壁畫是起源關東地區，關西地區則以磁磚裝飾為主流。

錢湯壁畫，日文稱作「ペンキ絵」，就是油漆畫，在錢湯牆壁作畫一事發源於大正元年（西元1912年），地點是曾存在於東京都千代田區，現已消失的「キカイ湯」。當時作畫的繪師「川越廣四郎」出身靜岡縣，因此選擇了故鄉的富士山為題，成為錢湯富士山壁畫的開端。

油漆繪製的壁畫因浴室水氣侵蝕，1、2年就必須更新，廣告業者便抓住這個機會，向錢湯業者提出免費更新壁畫，藉此獲得在錢湯刊登廣告的權利，向其他商家販售刊登版位，因為錢湯是人潮聚集之地，此廣告商品大受歡迎，廣告業者為了大量的壁畫繪製，培養出大批專門畫師，現在被稱為「錢湯繪師」，據日本現存3位錢湯繪師中最年長的丸山清人回憶，在那黃金年代，錢湯繪師高達幾十人，每天都在不同錢湯畫畫。

另一個發大財的則是牛奶業者。昭和30年代（西元1950年），黑白電視、洗衣機、冰箱被譽為「電器三神器」，普及順序則是黑白電視、洗衣機、冰箱，每樣都要價不菲，能擁有只有富裕人家或商家，而錢湯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牛奶作為營養品也逐漸普及，但在無法冷藏保存的情況下，牛奶是在每天早上配送，收到後立刻喝完，一天一人也就這麼一瓶。但若是能冷藏保存，就算到了下午也能喝牛奶，要喝幾瓶都可以！腦筋動得快的牛奶業者於是找上有冰箱的錢湯，珍貴的牛奶開始出現錢湯，也就此成為定番飲品。

還有一個在錢湯大打廣告的業者則是藥商。錢湯浴室、溫泉浴場中常見的黃色臉盆「ケロリン桶」，就是富山縣藥商「内外藥品」（現為「富山めぐみ製藥」）為宣傳藥品「ケロリン」所製作的產物，昭和38年（西元1963年）正式誕生，因材質耐用又被稱為「永久桶」。永久桶一開始是白色，但容易因水垢顯髒，才改為現在接近螢光的黃色，甚至還因尺寸不同分有關東版與關西版。

昭和40年代雖是錢湯的鼎盛時代，但同時也是日本家用衛浴逐漸普及的年代，據統計資料顯示，昭和38年（西元1963年）家用衛浴的普及率已達到6成，這個趨勢大大影響了日後錢湯業界。

根據2022年日本厚生勞動省公布的最新衛生行政報告，截至令和2年底（2020年），全日本錢湯數是3,231間，數量最多的是東京，有500間，但事實上，2022年的現在，東京的錢湯數早已跌破500，幾乎每一個月都有2~3間錢湯結束營業，據我所知，2022年以來至5月底，已結束營業與即將結束營業的錢湯總數共有15間，因為家家戶戶有衛浴，有許多年輕人根本沒踏入過錢湯，「到錢湯洗澡」早已不是「日本在地的日常」。

錢湯的消失除了受到家庭衛浴的普及造成來客數減少外，設備建築老舊也是一大原因，鍋爐設施、建物浴室等若要整修更新，勢必要花上一筆可觀的費用，幾十萬以上日幣無可避免，但這筆費用可能花上好幾年都補不回來。

日本全國錢湯的入浴費因地區而有所不同，範圍在350~490日圓之間（九州佐賀縣為280日圓，但錢湯只有一家），這個費用是由各地錢湯公會所定，有加入公會的錢湯都需依規定費用收費（沒加入的可以自行定價，這這樣的錢湯只有極少數）， 如東京錢湯公會的錢湯收費是480日圓，大阪為490日圓，可以知道在這樣的收費標準下，要回收幾十萬的支出有所難度，更不用說許多錢湯的一日來客數可能不到百人。

各地錢湯公會的價錢可不是隨便制定，價格反應的是原物料成本價格，也就是最花錢的電費、熱能，這些是由政府專家與公會討論，預想原物料未來可能的變動，共同做出的決定。

2021年8月1日，東京都內錢湯入浴費向上調整10日圓成為480日圓，前一次的調整是在2019年10月1日，從460日圓調漲為470日圓，那次是自2014年來睽違5年的漲價，而距上次調整還未滿兩年，2021年的再度漲價引起部分錢湯愛好者激烈討論：調整速度如此之快，是不是馬上就要超過銅板價500日圓？

這些人認為，現在前往錢湯的人已經不多了，繼續調漲價格只會讓使用者卻步，500日圓是一大門檻。但其實查看公布的會議報告即可知道，若依正常計算，2021年東京錢湯應該漲價42日圓才對，漲價10日圓已經是極力壓制的結果。

但這個努力的結果現正面臨嚴峻的考驗。

絕大部分錢湯的熱能來源是瓦斯，而現正進行式的俄羅斯與烏克蘭戰爭，讓瓦斯費一口氣飆升，錢湯業首當其衝。詢問幾家熟悉的錢湯老闆近況，都得到同樣的回答：很艱難啊。但他們也表示，

在討論錢湯消失的原因時，很多人會提到「沒有繼承者」，實際上不是沒有繼承者，而是現任當家沒有想要讓錢湯繼續下去，一切就到自己這代為止。這些錢湯當家多是長者，來光顧的客人基本也都是好幾年來的常客，他們開店不為賺錢，只為讓這些常客能有每日報到的地方，只要鍋爐還能動，錢湯就會繼續開店，直到鍋爐不能再動，或是自己身體不堪負荷的那天。

雖然錢湯數是不斷下降，但值得欣慰的是，有越來越多新血投入錢湯業界，他們可能是繼承家業，或是喜愛錢湯而跳入經營，出身不同，但目的相同：為讓錢湯文化繼續保留。他們裝修錢湯、賦予錢湯更多個性；打造新空間、提供更多元的服務，如三溫暖、喫茶空間、休憩住宿空間等，完全不輸超級錢湯（スーパー銭湯，入場費千日圓起跳，擁有餐廳、娛樂設施或住宿服務的大型入浴設施，如大江戶溫泉物語），可謂現代版的「路西斯」。

2020年新冠肺炎爆發，一度讓日本錢湯業陷入低迷，但隨著「默浴」推廣與客人高度配合，現有錢湯的人潮有逐漸恢復，加上近年來許多相關戲劇作品的推波助瀾，讓從沒踏入錢湯的年輕人，嘗試進入這個未知世界，或許錢湯消失的速度會稍微減緩，到錢湯泡澡可能重回更多人的日常。

錢湯文化也隨著日本人來台傳入台灣，現在的北投溫泉博物館前身為「北投公共浴場」，是日治時代東亞最大的溫泉公共浴場，1998年重新整修後化為博物館，可在此一窺過去的浴場建築結構。現在北投溫泉博物館正舉辦特展「錢湯聚Together in Sentō」，將日本錢湯的特色與細節，透過精彩圖文與部分實物介紹給大家，展期至2022年10月中旬，是還不能前往日本朝聖錢湯時，事先認識錢湯文化的推薦入門展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