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勲「感動原點」:回望吉卜力動畫大師的創作魂

聯合新聞網 李政亮
高畑勲儘管已離開人世,但其經典作品對後人依舊有著傳世的價值,2019年7月2日,...

有著高人氣的吉卜力,像是個移動城堡。不僅在東京三鷹市有一座其專屬的吉卜力美術館,吉卜力相關主題的展覽,也在日本國內乃至海外不斷舉辦進行。

1985年成立的吉卜力,以高畑勲宮崎駿兩大導演為中心運作,2018年高畑勲去世,享壽82歲,是吉卜力乃至日本動畫界的一大損失。如果從1917年日本第一部動畫作品《清潔工人芋川椋三》問世起算,日本動畫已有105年的歷史。1959年進入東映的高畑勲,這輩子都在動畫之路上前行,他走在這條路上的時間足足60年,可說是橫跨了半部日本動漫史。

儘管已離開人世,但高畑勲的經典作品對後人依舊有著傳世的價值,2019年7月2日,高畑勲展以日本藝術重要殿堂的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為起點,於日本各地展開巡迴展,今年六月中旬,台灣也將有機會一睹高畑勲的動畫世界。

圖/《螢火蟲之墓》劇照

▌高畑勲的原點

高畑勲展,是對他從1959年進入東映開始的每一個腳步的回顧。

我們邁開步伐進入高畑勲的世界之前,可以試著從他的原點開始探索。1935年出生,在岡山成長的他,青春時期來到人文薈萃的東京大學法文科就讀,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便是他的同學。來到文化資源豐富的東京,他既受戰後法國文化的薰陶,也反思日本傳統文化,這些思考點滴成為他日後的創作養分。

戰後法國文化帶給高畑勲的衝擊是兩方面的:其一是學生時代看了1952年的法國動畫《斜眼暴君》(La Bergere et le Ramoneur),他驚訝於動畫也能表達思想,開始對動畫感興趣。日本漫畫之神手塚治虫曾說,漫畫家必須在電影、音樂方面汲取養分,作為創作靈感來源,還沒走上動畫之路前,高畑勲便已積極吸收養分。

其二是學生時代的他也迷上法國詩人兼劇作家普維(Jacques Prévert)的詩集《詩歌》(Paroles),普維的詩洋溢著對戰爭與暴力的批判,也善於捕捉法國社會的景況以及地方社會的日常生活。此外,他的劇作也屢屢被搬上大銀幕,1945年電影《天堂的孩子們》(Les Enfants du Paladis)原作故事便是出自普維之手。高畑勲對普維作品的喜愛是一輩子的,2004年,他終於將這部自己在青春時期深受其影響的詩集翻譯為日文。

來到文化資源豐富的東京,高畑勲既受戰後法國文化的薰陶,也反思日本傳統文化,這些思...

▌在傳統文化中找尋動畫的軌跡

高畑勲的動畫世界裡,除了法國動畫與詩歌的印記之外,也有對日本傳統文化的反思。

同樣是從學生時代開始,高畑勲也對日本傳統繪畫情有獨鍾,在他看來,那是日本動畫的根,繪卷尤其是他觀看的重點。繪卷是奈良時代以來的繪畫,以畫卷的形式呈現,一般高度是30公分,長度則是10公尺左右。在繪卷裡,高畑勲看到畫家們所欲呈現的人間百態、人物樣貌甚至動態,這是日本動畫的雛型。高畑勲也喜愛浮世繪,他以《江戶名所百景》的「四谷內藤新宿」為例,說明浮世繪師喜愛將人物放置在立體空間當中,猶如電影的縱向構圖,這讓日本往動畫之路往前邁了一步。

一如對喜愛的法國詩歌作品長期鑽研,他對日本傳統繪畫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研究。1999年,他出版了以繪卷為主題的《十二世紀的動畫:在國寶繪卷物當中看到的電影、動畫的東西》(十二世紀のアニメーション:国宝絵巻物に見る映画的·アニメ的なるもの)。2003年吉卜力創辦《熱風》雜誌,他也在雜誌裡擔任專欄作家討論日本傳統畫作,2009年這些文章集結成冊,出版《一幅畫看日本》(一枚の絵から 日本編)。

回望高畑勲的動畫原點,我們不難聯想到這些原點日後對高畑勲的影響。

普維對地方社會關注的影響,讓人聯想到高畑勲作品《螢火蟲之墓》(1988)裡的神戶、《兒時的點點滴滴》(1991)裡的山形、《平成狸合戰》(1994)裡的多摩市。高畑勲對日本傳統繪畫文化的浸淫與反思,也展現在他的動畫表現。從《隔壁的山田君》(1999)開始,他的畫風就轉為運用數位技術,在手繪的線條上加上水彩描法。生前最後作品《輝耀姬物語》(2014)不僅繼續沿用這樣的畫風,更是對日本重要傳統作品《竹取物語》加以改編,這部作品可說是高畑勲一生反覆鑽研日本傳統文化的巔峰之作。

圖/十二世紀のアニメーション:国宝絵巻物に見る映画的·アニメ的なるもの

生前最後作品《輝耀姬物語》(2014)不僅繼續沿用這樣的畫風,更是對日本重要傳統...

▌高畑勲與宮崎駿的對照

前面所提到的高畑勲作品,雖然主題各有不同,但卻有共通的意象:他所構築的世界都有一種平實的感覺,特別是與宮崎駿所建立的絢爛世界相較。在這裡,不免觸及到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高畑勲與宮崎駿的比較。

兩人動畫之路的交會與不同風格的展現,都是日本動畫史上的重要一頁。高畑勲東大畢業之後,1959年進入東映,四年之後,宮崎駿也進入東映,開始前輩與後輩的關係,1965年開始製作的《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高畑勲首次擔任導演,宮崎駿則是團隊中的重要一員。1971年高畑勲與宮崎駿離開東映,接續轉戰其他幾個動畫製作公司,從東映到其他動畫公司,兩人像是「武者修行」,在動畫之路上學習各樣技藝,直到吉卜力成立之後,開始逐漸綻放光彩。

高畑勲與宮崎駿兩人的幾十年的交情情感自然深厚,不過,動畫的競爭在所難免。然而,這種良性競爭,也讓吉卜力更為豐富,尤其兩人的動畫世界有很大的差異。性格往往與作品有密切關聯,這一點,吉卜力的軍師鈴木敏夫與兩人有30多年的合作經驗,對兩人的個性瞭若指掌。他在《天才的思考:高畑勲與宮崎駿》當中,提到宮崎駿每日勤奮工作,就像時鐘不停轉動一樣,立定目標之後,就全力以赴。

1965年開始製作的《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高畑勲首次擔任導演,宮崎駿則是...

至於高畑勲,則是每日漫無目的生活也能幸福的人。鈴木敏夫大概是從動畫工作進度的指標來衡量兩人。應該說,高畑勲表面上漫無目的,但其實時而走出動畫工作,在法國文化與日本傳統之間滋養反思,在動畫之路上注入活水。此外,高畑勲過去接受NHK專訪時,直言討厭幻想,他喜歡現實世界甚至生活中的瑣事,歷史與現實生活是作品的兩大主軸。相較之下,宮崎駿的動畫世界裡有著各種天馬行空的想像,就像騎著掃帚飛行的魔女或是虛構的城市等。

更重要的是,兩人對導演觀眾進入電影的視角不同。按高畑勲的說法,電影無非是兩種,第一種是「觀眾將自己投射到主角身上的電影」,第二種就是「第一種之外的」。

宮崎駿從《風之谷》到《風起》都屬第一種類型,觀眾將自己投射在主角身上,因他而喜憂。至於第二種類型,高畑勲則以日本的國民電影《男人真命苦》為例。《男人真命苦》系列電影多達50部,主角是東京葛飾區出身的寅次郎,他總是在外飄浪,偶爾回家。雖然心地善良,但卻總是把事情搞砸,為此,又繼續流浪。觀眾在看《男人真命苦》時,並不會把自己投射在寅次郎身上,而是站在第三人的客觀角度來審視寅次郎所發生的事。也是這樣的理念,我們在《螢火蟲之墓》裡看到跟野坂昭如原著不同的側重點。

《螢火蟲之墓》是野坂昭如的親歷事件,他對餓死的妹妹有著強烈的罪惡感,但在高畑勲這裡,他不想帶出自憐自傷的情緒,因而是由主角清太主述妹妹節子的故事。

《螢火蟲之墓》是野坂昭如的親歷事件,他對餓死的妹妹有著強烈的罪惡感,但在高畑勲這...

▌兩人的革命情誼

除此之外,高畑勲的作品中也沒有英雄。他的作品當中,《平成狸合戰》也許是最容易變成英雄的作品。面對人類的肆意開發,狸子無以生存,只有群起反抗。不過,高畑勲並沒有這樣處理。他在狸子當中依行動策略劃分了溫和派與激進派,此外,也討論了牠們與人類世界的不同觀感。如此處理,使得作品沒有英雄電影那種正義與邪惡、非黑即白的二元劃分,反而引發更多的思考。

2018年高畑勲去世時,宮崎駿在告別式上難過地回憶兩人相識的過往,最動人的一段是:

「1963年,22歲的我認識了27歲的阿朴,第一次交談那天的情景,我迄今未曾忘記。當時是黃昏時刻,我在公車站等待往練馬的車,地上還有殘留的雨水。一個青年慢慢靠近,之後一張穩重又聰明的臉就出現在我眼前,那是我跟高畑勲初次見面的瞬間。55年過去了,仍清晰地刻在我腦海中」。

阿朴——也就是パクさん——高畑勲的綽號。因為經常邊工作邊大口吃麵包,因此同事藉由形容大口吃東西的擬聲詞「ぱくぱく」(讀音:paku paku)來形容他。

兩人有半世紀的人生交會,在吉卜力期間也有不同動畫風格的相互競爭,不過,彼此惺惺相惜的軼事也將永留存。例如《螢火蟲之墓》製作進度延宕,高畑勲甚至提出延後上映的請求。然而此舉茲事體大,最終還是如期上映,不過有兩處是以線稿呈現。背後原因就是高畑勲與製片人鬧翻,導致進度嚴重落後。雖然《螢火蟲之墓》評價頗高,但高畑勲可能面對未來無人願意與之合作的窘境。為此,宮崎駿跳出來願意擔任高畑勲下一部作品的製片人。

高畑勲展裡,我們可以循著他的動畫起點進入作品世界,那是可見的。我們也可以想想高畑勲與宮崎駿的作品比較乃至兩人之間的革命情誼、作品競爭等複雜的情感,那是不可見的。在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之間,是一趟豐富的日本動畫之旅。

高畑勲展由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和吉卜力工作室共同策劃,展件高達2,000件,202...

李政亮

李政亮,文化評論者、政治大學傳播學院兼任助理教授。關注視角是從大眾文化如電影、動漫、文學等解讀中國、日本與台灣的歷史與社會,此前作品以中國現場出發,希望文字耕耘能隨關注視角漸次豐收。近年作品履歷:《拆哪,我在這樣的中國》(獲2011年金鼎獎)、《中國課》(獲2012年《亞洲週刊》年度好書)、《拆哪,中國的大片時代》(獲選2018年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展書),最新作品為《從北齋到吉卜力》(2019)。

深度專欄 日本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