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女性三代的傷害複製:《故鄉陌事》的至死方休?
「面對觸礁的關係,該如何理解最親近卻也最疏離的家人?」經歷大學四次落榜、求職碰壁,南韓女性導演明昭希回到久違的家鄉春川,面對她曾經厭惡並逃離已久的故鄉與母親。而她的答案正是「拿起攝影機」。
《故鄉陌事》的原文片名《방문》直譯為「訪問」,指的是陌生人如客人般短暫停留後離去。對於導演而言,不論是自己、母親甚至是外婆,都只是「訪問」春川的過客,終究將離去。
原本預計是小短片,完成品最後卻拍了6年,從記錄母親的日常開始,導演一路把自己從女兒,記錄成一位妻子,甚至也成為了一位母親。透過貼身紀錄母親的日常,導演開始慢慢了解母親,加上自我身份的轉變,母女間開始建立新的連結,矛盾的情感也開始找到出口。
因為重男輕女的家族、以及小時候遭遇性騷擾的經驗,對於明昭希而言,故鄉春川是她想要用盡全力逃離的惡夢,然而當她遭逢人生低潮,出現在腦海中的,卻也是故鄉與母親。如同暗夜中的冥冥註定,讓明昭希毅然決然跳上前往春川的火車,開啟與母親及過去的自己對話、和解的旅程。
隨著女性權益逐漸受到重視,韓國父權社會的弊病,也在近年一一被攤在陽光下。然而,如此近乎是「厭女」的社會結構,是如何在女性也在場的情況下代代相傳,或許是個值得深究的議題。此外,除了接連不斷的演藝圈性醜聞,包含「N號房」事件,及引發多次街頭運動的偷拍犯罪,對於女性一次次的傷害,都讓人不禁質疑是如何的社會,才會讓這些加害者如此肆無忌憚。
儘管《故鄉陌事》表面上,是拍攝與家人和解、走出兒時陰霾的故事,但許多蛛絲馬跡看來,或許也呈現了男性霸權社會如何在韓國延續,及身在其中的女性,如何在社會的「規訓」下,成為服務此一社會的共犯。
▌拍攝家庭記錄片,能與母親達成和解嗎?
片長約80分鐘的內容,主要可分成兩個部分,前半段是與母親的和解之路,後半段則是關於導演如何從性騷擾的惡夢中解放。這兩條故事線看似分岔,卻終將歸於一處。
搭配著母親為外婆悉心打扮、熱情慶生的影像,口白訴說的,卻是在重男輕女的觀念下,母親備受委屈的童年。身為家中第三次求子失敗的「產物」,母親從小就感受不到外婆的愛,怨懟的心情讓她一度離開春川,甚至不太稱外婆為「母親」,也不曾向她認過錯。然而,誓言離開的她,最後還是回到故鄉,甚至還在自己的小孩身上,重演著重男輕女的劇情。
因為重男輕女延宕數年的心結,並未因為導演的一時興起而變成康莊大道。但隨著記錄的時間拉長,在導演生命中出現的「生」與「死」,卻讓情況出現變化。作為影片中的第一個轉折,導演的懷孕不只帶來新的身分,也改變了母女兩人對話的位階。從幕後走向幕前,具備母親身分的導演,得以並肩坐在自己的母親身邊,兩人的視角更加接近,內心的距離也似乎開始縮短。正當溝通出現曙光,外婆的身故,更讓影片開展出另一個局面。
「媽媽,對不起。」
對父母心懷怨懟的子女何其多,然而當父母離世,來不及說出口的千言萬語,卻往往轉變為單純的懊悔。在外婆生前從未說出口的「對不起」,卻變成母親面對遺體時,唯一的台詞。簡單的一句話,象徵的不只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更是對於自己心懷怨懟的愧疚。看著母親與外婆的矛盾情結,因為其中一方消失無疾而終,也讓導演重新意識到時間的緊迫,與母親和解的最後機會,正在流逝。
▌童年的性騷擾惡夢,會因為敘事重述而放下嗎?
「那是個平凡的日子,有個爺爺向我問路。在9歲的那年秋天,我成為性騷擾的受害者。」
當時已經跟隨母親搬回春川的導演遭受性騷擾,對方以問路為幌子,把導演帶到暗巷,還將手伸到她的褲子中。雖然看見女兒事後哭著跑回家,但在加害者的媳婦哀求下,母親最後選擇不了了之。因為無法離開春川,母親只能要求女兒忘記這件事情,並且藉由限制女兒外出的時間,企圖保護她。然而,親眼看見對方登門道歉的影像,卻刻印在當時年紀還小的導演心中,並未及時修復的傷痕,甚至成為成年以後,持續在夜晚糾纏的惡夢。
當人類面臨災厄時,會經歷否定、憤怒、討價還價、沮喪及接受等五個心理階段。面對女兒受到傷害,母親當然不可能毫髮無傷。但縱使事過境遷,導演的母親卻依舊只能停在「否定」的層次,說著:
「當時我也無能為力⋯⋯為什麼現在還要想呢?它不值得妳再去想。」
聽著母親遲來的告解,已經同樣為人母、開始育兒的導演,似乎也能夠理解母親當初的選擇,同時體會母親怨懟外婆,卻又愧疚的矛盾情感。兼具「女兒」與「母親」雙重角色,導演母親本身的衝突性,也代表重男輕女的傳統文化下,女性所必須面臨的矛盾與掙扎。她以「保護」為名,限制女兒的自由,卻無力解決女兒受暴後心理層面的創傷,也讓傳統社會因為缺乏性教育,無法接住性暴力受害者的弊病無所遁形。
▌返鄉,也是「終將離去的造訪」
除了三代女性的故事,導演曾在專訪表示,《故鄉陌事》的關鍵字還有「記憶」與「空間」。藉由回到過去居住的社區,導演呈現了童年「空間」滄海桑田的景象,與此同時口白訴說的,則是始終刻畫在記憶中的點點滴滴。
「我以為最後我能夠完全地理解我、母親,及外婆,但事實上並沒有出現那樣的結局。」
整體而言,《故鄉陌事》步調緩慢,甚至可以說是平凡。然而其中不論是橫跨三代的母女關係、物是人非的感慨,以及過去遭遇性騷擾的經驗等,在在都讓人感覺到所謂平凡的殘酷與駭人。
或許因為世代不同、接受的教育也不同,導演就算在拍完紀錄片後,還是認為自己無法理解母親與外婆。但在片中也可以發現,導演在記錄的過程中,也不斷在自己的身上,看見母親甚至是外婆的身影。
雖然經歷世代的變遷,現代的韓國女性似乎還是無法成功逆轉男性霸權社會,但就如同黃惠偵導演的作品《日常對話》,明朝希的《故鄉陌事》藉由鏡頭給予觀眾最大的啟發,是面對家人與嘗試溝通的勇氣。與其怨恨對方,嘗試理解、和解,並讓對方也能夠藉由理解成為同路人,才能帶來改變的力量。雖然惡夢也許不會消失,但唯有勇敢跨出第一步,和解才有機會達成,看似無法結束的惡夢也才能有醒來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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